朱棣大惊:“你怎的会有这样的想法?”
朱瞻基道:“因为孙臣被关在东宫的时候,也会和陈师傅这样,只将军民百姓当做一个词汇,只要开口对他们仁义,那么他们就会顺从,开口说教化他们,于是他们便会感恩戴德。可孙臣后来发现这是不对的,这是牧羊的方法,羊软弱而愚蠢,所以只要有头羊和牧羊犬,就可以让它们乖乖从命。可孙臣在这儿,阿舅带着孙臣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孙臣才发现,他们各有所别,小六儿想着吃饱饭,若是能上学便再好不过了……”
“炼钢的学徒想着能早一点出师,增加自己的薪俸。而匠户甲乙们,有的担心自己的媳妇还没生出孩子,有的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游手好闲。捡煤的老妇丈夫得了病,希望能赶紧攒钱,将自己丈夫的病治好,还有……还有……”
朱棣听得瞠目结舌,道:“那么应该如何呢?”
朱瞻基挠挠头道:“孙臣没想好如何,孙臣只是觉得许多地方不对,有些所见的东西,对照着书,觉得这书颇有道理,可有些所见所闻,对照着书看,却觉得这书过于荒诞,言之无物!”
“就好像陈师傅一样,动不动就宽仁……这怎么可以呢?孙臣接触过一些百姓,许多百姓……巴不得严刑峻法呢,免得有一些宵小之徒,还有一些恶少年,动不动就作恶,官府却拿他们没有办法。”
“至于轻赋税,大家的想法也不同,有的只想着自己不必课税最好,可有的抱怨,说是为啥田连阡陌者几乎没有赋税,而他们却要课以重税。资治通鉴里……每一句话,若是只在东宫看,可能觉得很有道理,里头每一句话,都饱有深意……”
“可放到栖霞,放到许多地方,就觉得不少的东西,十分可笑。”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你看,你自己也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
朱瞻基道:“可孙臣觉得……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才是对的。”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朱瞻基:“找不到方法才是对的?”
“世间的事……虽然可能同样是类似的事,可毕竟他们不可能完全相同。因为参与的人不一样,各人的念头不一样,他们所期望的东西也不一样,怎么可能用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就完全去解决呢?就好像小六儿一样,其实还有许多和他一样年龄的孩子,他们可能都是捡煤,按理来说,他们都可称之为‘贫苦子弟’,可有的贫苦子弟,只想着攒点钱,交给爹娘。有的想攒点钱读书,有的想发了薪俸一定要犒劳自己……”
“所以孙臣才想到,他们每一个人的期望不一样,你若是用一种方法去满足他们,最后可能只会让大家都得不到满足。”
朱棣笑道:“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必做了?”
朱瞻基立即摇头道:“不是,而是不应该像陈师傅一样,每日坐在书斋里,臆想小六儿这样的人期望什么,然后强加给他们。而是真正去看看他们的想法,根据不同的情况斟酌而定。”
朱棣一时震惊:“这是你想出来的?”
朱瞻基期期艾艾地道:“有的是阿舅和我说的,有的是我自己所见所闻,也有的……是我有了见闻之后,去翻书寻找答案,得出来的。”
陈言听罢,痛心不已,恨不得捶胸跌足,可张口想说点啥,却发现眼前的祖孙二人,压根就没有搭理他。
朱棣背着手道:“你总说小六儿,这小六儿是谁?”
“和孙臣一起捡煤的伙伴。”朱瞻基乐呵呵地道:“他教我捡煤,我送他冰棒吃。”
捡煤?
朱棣脸色骤变。
陈言的脸色也变了。
朱棣道:“捡什么煤?”
“烧的煤呀,皇爷爷连煤炭都不懂吗?是炼钢用的……煤从矿山里挖出来,而后进行分拣。阿舅说,咱们洗煤的技艺还很粗糙,所以为了防止太多杂质的煤送进炉子,让钢铁质量不稳定,所以需先捡煤……”
“孙臣捡煤捡的不好,一个时辰才能捡出三百多斤。小六儿就很厉害了,他一个时辰,能捡八百斤……”
说到此处,陈言身躯一震,而后期期艾艾地道:“这……这……皇孙千金之体,怎么可以……可以……”
陈言痛心疾首地接着道:“皇孙年纪这样小,天潢贵胄……可……可……”
朱棣却愣在原地。
他果然发现,自己的孙儿,比前些日子清瘦了一些,他的手……
朱棣上前,拉起朱瞻基的手,展开他的手心,却见这小手上,竟生出了几个薄薄的小茧子。
陈言可算是将张安世恨透了,此时又道:“陛下啊……大逆不道,这是大逆不道……”
他开始哽咽……
朱棣果然勃然大怒。
他怒喝一声:“畜生!”
此言一出。
张安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只恨自己没有戴甲出门。
下一刻……啊呀一声……
却见朱棣反手,胳膊狠狠一抡起,直接一拳朝着陈言的面门便砸过去。
这一拳下去,正中陈言的嘴巴。
陈言径直飞出,随之而落的,是一颗门牙,等他轰然落地,便捂着嘴。
淋漓的牙血自他指缝间溢出来。
陈言口里呜呜呜哇哇几句……
眼泪和鼻涕,混合着鲜血在面门上糊做了一团。
好不容易的,他才勉强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至被漏风的门牙导致自己失声,又悲又羞地道:“陛下……此何意?”
朱棣怒视着他,骂道:“大逆不道?你竟然敢说大逆不道?”
陈言斯文扫地,此时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好歹也是翰林侍讲学士,这个时候,倒也硬气:“臣仗义执言……”
朱棣朝他冷笑。
这个时候,张安世已松了口气,然后和朱瞻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二人就差蹲在一个角落里开始欣赏一点啥了。
“别看,闭上眼睛,好歹也是你的师傅。”张安世轻声道。
朱瞻基眼睛张圆,一眨也不眨:“就因为是师傅,所以才难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