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庸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前两日他已经吩咐长顺专门收拾一个院落,准备延请名师。几日后他召集家人郑重宣告:“有件大事。自从元楚来到咱家,我就一直想为他和景泰请一个好先生。乔家的家塾,让孩子们读的全是八股文,再这样下去就把景泰、元楚两个孩子误了!”
几个女眷互视一眼,点头表示同意。如玉的眼圈都红了。致庸继续道:“我请的这位先生家学渊深,本人学问也高,十年前就中了进士,只是因为没银子在朝廷里活动,才没能补上一官,只能清贫在家。但今天我要和嫂子、三姐你们一块商量的是,请到这位先生后,全家要立一些新规矩,将先生留住。”
如玉道:“致庸,你是说”致庸点点头:“三姐,你可能已经想到了,自古读书人瞧不起商人。商家呢,也常常因为自己有银子瞧不起读书人,往往两相反感。”曹氏和玉菡对视一眼,当下便道:“致庸,我们听明白了,你要我们如何待这位先生?”
致庸赞许地看了她们一眼,道:“圣人讲天地君亲师,人生在世,除了天地君主父母之外,最要敬重感激的就是先生了。这位刘先生愿意屈尊来我们家教导景泰和元楚,就是我们乔家的恩人。我想说的是,从刘先生进门这天起,我们一家,从上到下,每一天都务必把人家当成恩人款待。”
如玉突然跪下:“嫂子、致庸、弟妹,我为元楚这孩子,谢谢你们了!”致庸赶紧搀起她:“三姐,这你就错了,这位先生既是为元楚和景泰请的,也是为我自个儿,为咱们全家人请的!”如玉惊奇道:“致庸,这话怎么说?”致庸拉如玉在桌前坐下:“从现在起,我想给乔家改改门风,把算盘声、戥子声、谋利声变成学生读书声、先生讲道声,让我们的后代,在学会经商之前,先懂得圣人的经典,学会做人!不独男子,家中年轻的女孩子和女眷,每天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在书院里挂上竹帘,让她们都坐在里面,跟景泰、元楚一同听先生讲书。她们不是商家之女,便是商家之妻,自小听到的是算盘声、戥子声、算利钱的吵闹声,听一点诗书文章,将来就不会只懂得惟利是图。”玉菡望着致庸,痴爱的目光里立时多了几分敬重和崇拜。致庸迎着玉菡的目光微微一笑:“都说富不及三代,为什么?就因为许多商家有了钱就贪图享乐,忘了读书教育下一代”
没过多久,那位刘本初老先生就被致庸高薪隆礼请进了乔家大院。从那日起,乔家对待先生的礼数便远近闻名了,而且一直延续了下去:先生到家,全家跪地相迎;平日里指派两个人专门侍候;先生一日三餐,东家在时亲自作陪,东家不在,就由家中女眷在餐厅内悬一竹帘,于帘后坐陪;先生出入皆使用东家的马车或者轿子;一年四季的衣服,东家穿什么,先生就穿什么
刘本初为人清高,原本并不太情愿到商家授教,但在这般礼遇下,最终也心服口服.兼之颇喜元楚的天分,终于安安心心地留了下来,至此乔家的私学便大不一样起来,家风也就此为之一变。玉菡因为常常听致庸在梦里念叨蝴蝶,所以就着这个机会,也学起了庄子,几年下来,竟然也有小小的收获,实在算是意外之喜了。
年关越来越近,大德兴丝茶庄愈加忙碌了。一条长长的号称天下第一的大算盘摆在柜台前,五六个伙计双手同时在上面熟练地算着账。小伙计们跑来跑去,端茶倒水,招待从外地分号赶回来的大掌柜们,个个喜气洋洋。
玉菡抱着孩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一个王姓伙计屡屡出错,玉菡终于按捺不住,把孩子交给明珠,上前道:“算了,你下去,我来。”很快玉菡的手如弹琴般极其熟练地打开了算盘,众人一片喝彩。
直到傍晚,曹掌柜才抱着一摞账簿走进大掌柜室,笑道:“东家,到底算完了。哎哟,二太太可算露了一手,不愧是名商之后”身后玉菡款款走进来,接过话头:“今年的生意跟往年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几年年年赔,今年各店只有一家还亏着,三家持平,其余皆大有赢利。”
致庸一乐:“说说赚了多少银子!”曹掌柜刚要翻账本,这边玉菡眼也不眨地报出来了,曹掌柜呵呵笑着补充道:“东家,今年是我到大德兴三十年来,乔家最大的一个丰年!”致庸大叫了一声好,一旁茂才坐着笑,拱拱手道:“恭喜东家!”致庸克制着激动,也向曹掌柜和茂才拱手道:“诸位爷同喜!”他想了想,接着道:“曹爷,今年大家忙了一年,都辛苦了,虽说还不到账期,但赚了银子大家都高兴。无论股东、掌柜还是伙计,你造个册子,除了辛金,给大家多分点银子,让大家过个好年!”曹掌柜一怔,高兴地问:“知道了!新来的人分不分?”致庸点头道:“分!只要进了我大德兴的门.就是我们的人!每人多给五两银子过年!”
曹掌柜略略有点迟疑:“五两太多了吧!一个刚出徒的伙计,一年的辛金也不过十两!”致庸摆摆手:“一定要给!要让大家从进号第一天就记住.大德兴和复字号就是他们的家,只有这个家好,大家的日子才能过好!”茂才鼓掌道:“我赞成!”曹掌柜不再坚持,当下又笑道:“东家,刚招进来的这些人想见东家,见吗?”致庸点点头,一边站起往外走。
新招的伙计、学徒一排排在院里站着,一个个神情兴奋。曹掌柜陪致庸和茂才走出,致庸道:“诸位都来了,好好好,新年就要到了,祝大家新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众人轰的一声:“我们也给东家拜年!”致庸笑了:“这下着雪,天儿怪冷的,刚才曹掌柜让我给大家说几句,我就简单地说几句!”一听这话,这些年轻的学徒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接着致庸提高了点嗓门:“大家可能都听说了,今年我们大德兴和包头复字号各店,是个大大的好年景!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多少生意人失业,多少铺子关张,多少人流离失所,这都是一年多来我亲眼所见,可是我们却靠自己的一双脚,走回来一个好年景!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七嘴八舌起来——“因为东家不怕死,走南闯北地去贩茶!”“因为大家齐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因为东家仁义,做生意讲良心”
致庸听着笑笑道:“你们说得都没错,做生意就是要仁义,要不怕苦。我举个例子,过了年你们就要到包头去,到蒙古大草原去做生意!我不骗你们,那里很苦,一到九月就下大雪,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到了那得学蒙语、学俄语,一大早起来就得练;照店规你们去了那里.一年才能回来一趟.当学徒的四年才能回来,要抛家舍业,离开父母妻儿,遇到不痛快事哭都找不到亲人。我不是吓唬你们,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你们,要是你们中间有人怕苦,趁早呆在家里别去!有没有这样的人啊?”
众人愣了愣,接着都齐声高喊“没有”!致庸又笑了:“没有就好!可是要做好生意,光能吃苦还不行,你们还要会做生意!怎么算是会做生意?我告诉你们,你们给店里挣了大笔的银子,我不一定夸你,可你们要是为大德兴和复字号挣回了好名声,让人家认死了咱们大德兴和复字号的牌子和信誉,我就重重地奖励你们,给你们加辛金,加身股!”
众伙计、学徒轰地一声响,个个情绪活跃。致庸扫了他们一眼,又提高嗓门道:“最后再说一句,最后一句!我们做生意的人,不能只想着生意,心里要装得下整个天下!整个天下,你们懂吗?”
这次众人都没有接口,互相看着,欢笑声慢慢低了下去。致庸严肃道:“什么是天下?天下就是天下苍生,具体说起来就是你们遇见的每一个蒙古牧民。你们要时刻想着他们一年四季需要什么,而不是什么货品最赚钱!我再提一个希望,你们每个人,不但要把我大德兴和复字号的生意做大,更要在蒙古大草原上把自己历练成一个心怀天下的商人,以后都能回来做大掌柜。告诉大家,将来我们乔家要做的生意有天那么大,需要很多的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在乔家做掌柜,没有心怀天下、把生意做到天涯海角去的抱负是不行的,都明白了吗?”这些年轻的伙计、学徒们似乎都若有所悟,面色很自然地都严肃了起来。曹掌柜也颇为感动,带头鼓起掌来,接着伙计、学徒们终于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外面的雪大,所以致庸很快就让众人散了。曹掌柜招呼致庸和茂才进了屋,感慨道:“东家,您刚才的这番话,他们要是听懂了,够他们受用一辈子啊!”致庸笑了,转了个话题:“刚才这些新进来的人里头,有没有票号业方面的行家?”曹掌柜一惊:“怎么?东家过了年要开票号?”
茂才不冷不热地接口道:“东家不是要开票号,而是要把票号开遍天下。曹掌柜,你打这会儿,就要帮东家在我们祁、太、平三县搜罗有开票号经验的人,以后东家在这方面要用的人,比包头马大掌柜要求送往蒙古草原上的伙计还要多!”曹掌柜没有多想,当下拍胸脯道:“那好办,前几天还有一些票号业的掌柜和伙计来找过我,他们不是广晋源成大掌柜的徒弟,就是他的掌柜或者伙计,要说都是些人才,大多都是成大掌柜容不得,被撵出来的!”
致庸大喜:“那要谢谢成大掌柜了。曹掌柜,你过了年,马上派人去联络这些掌柜和伙计,有多少你给我收下多少,我现在不怕人多,只怕人少!”曹掌柜点头。茂才不做声,一直冷眼望着,眼见致庸兴奋的目光又向他转来,立刻扭头向窗外看去,只见窗外的大雪一阵紧似一阵地飘着。
腊月二十四那天,从早上起乔家大厨房就一片热火朝天的架势,二十多个厨子、十七八个老妈子都在紧张地忙碌着。玉菡高声嘱咐他们道:“乔家腊月二十四招待大掌柜的饭可是出了名的,大家可不要让我丢了脸!”众厨子大笑:“那不会,太太您就看好吧。”玉菡也呵呵笑了起来,鼓劲道:“大家干好了,我每人发你们一个红包!”众人一时谢着,笑着,厨房里热闹成一片。
近中午的时候,桌子终于摆开,冷菜已经齐齐地上来了,各地的分号大掌柜也陆续到了,可就是谁都不愿意先入席。推让了一阵,曹掌柜笑道:“东家,每次让大家坐下都是件难事,今年还是你来安排座次吧。”致庸想了想道:“以往请大家吃这顿团圆席,好像都是年资最长的大掌柜坐首席,今年咱们是不是立个规矩,请一年里出力最大、最辛苦,给股东和大家赢利最多的大掌柜坐首席。大家说如何?”
众人鼓掌叫好。天津侯大掌柜道:“虽说照新规矩,我今天坐不了首席,但我还是举双手赞成,因为它给大家提气!今年你干得好坐首席,明年保不准我干得好,也能坐首席呢!”众人大笑。曹掌柜道:“大家要是没意见,这个新规矩就算立下了。今年包头复字号马大掌柜在各位大掌柜中间,出力最大,赢利最多,咱们请马大掌柜坐首席!”
马荀急忙推让起来。京城大德兴分号的李大掌柜当时便起哄:“马大掌柜有点不好意思啦,来,我们给他鼓掌!”一阵笑声和掌声过后,马荀仍旧不干,急扯白脸道:“东家,诸位前辈,你们饶了我吧!要说今年为两号赢利最多、最辛苦的人,应当是东家,东家不远万里,冒死重开茶路,又远上恰克图开新号,和俄商签订茶货供货合同。我们这些人中问,谁也比不上他,我提议,东家本人坐首席!”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也连声附和。致庸哈哈笑道:“错了错了,可惜我不是大掌柜,我要是大掌柜,当仁不让要坐首席。我是东家,东家给自己赚钱,那是应当的,何况今天这顿饭,是我请诸位。好了,都别让了,马大掌柜今年在诸位中间成绩最为优良,请马大掌柜坐首席!”马荀还要推让,被众人摁在首席动弹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剩下的大掌柜们按着年资顺次入席。茂才虽然也推让了一番,但仍被众人推到了卜座,坐在了马荀的边上。
一待众人坐毕,长栓便进来铺下拜垫。致庸恭敬道:“诸位大掌柜,照乔家祖上的老礼儿,今儿要给你们行礼.感谢大家一年的辛劳。”众人照例谦让一阵,然后便凝神端坐。于是致庸跪下.恭恭敬敬磕下头去。
磕完头.曹掌柜上前,将其搀起:“东家,意思到了,大家领情了,快快请起!”致庸入席,道:“诸位.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我想说,今年已经过去了,到了明年,致庸要和诸位更上一层楼.我们不但要继续走茶路,还要去疏通丝路和绸路。另外,有一件大事我要通告大家,明年开了市,大德兴和复字号的所有字号,都要兼营票号生意!”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一惊,议论起来。侯大掌柜忍不住问道:“东家,您是说我们大德兴丝茶庄要改成茶票庄,做票号生意?”致庸点头:“不错,不只是大德兴名号,连同复字号在包头以及内外蒙古新设的分号也要改成茶票庄,兼做票号生意!”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神色各异。致庸见状笑了,道:“大家别急,今天我只是先打个招呼。过了年,大家先回去,等我把祁县这边的事儿办完,我们几大片区的大掌柜们一起到京城,好好商量一下在北京挂出乔家第一家茶票庄招牌的事!”此言一毕,他便不再多说,立刻吩咐上菜。致庸接着端起酒杯,向众人敬酒。众人当下也停住了议论,纷纷举杯,酒桌上很快热闹起来了。
除夕说着就到了。一大早长栓就走进书房,笑嘻嘻道:“恭喜二爷,今天是除夕,事情该办的都办完了,这是各地的信。”致庸点点头:“各位股东的年利,你问过曹掌柜没有,都发放完了?”长栓笑道:“问过了,发放完了,人人高兴得欢天喜地。”致庸想了想又问:“给村里那些过不了年的人家送的年货,都送到了吗?”
一提这个,长栓有点激动起来:“送到了,都是些米呀、面呀、肉呀,街坊四邻都感谢东家的菩萨心肠呢!”
致庸道:“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长栓刚转身要走,致庸忽然喊住他道:“翠儿,翠儿你最近可见过她吗?”长栓看看他,道:“我说二爷,您有话就直问呗,和我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吗?”致庸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落去,叹道:“她可真是不容易,先走了丈夫,接着又没了公婆.孤身一人,也不知这年是怎么过的!”长栓道:“二爷,这您可不用担心,雪瑛姑娘,不,何家少奶奶,她可厉害着呢,把何家上下管得服服帖帖,都怕她!”致庸半信半疑。长栓忽然想了起来道:“对了二爷,有件大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雪瑛姑娘,她怀孕了!”
致庸大惊,一把抓住长栓,有点语无伦次地喜道:“你你你,你说什么?雪瑛她怀孕了?”长栓甩掉他的手,哼哼道:“她嫁了人,自然会怀孕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太太自嫁了你,小少爷都生出两个来了!”致庸顾不上理会他的讥讽,激动得热泪盈眶:“这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不,是财神爷显灵了!雪瑛妹妹怀孕了,但凡她能生个一男半女,她的终身也就有了靠!长栓,拉马!”
长栓一愣,犹豫道:“二爷,您不会去榆次给何家少奶奶道喜吧?人家孩子还没生出来呢,现在就去道喜未免太早了点儿!”致庸笑道:“谁说我要去榆次?快去拉马!”长栓看看他,赶紧一迭声应着出了门。
致庸和长栓骑马一路快跑,不多久就到了祁县西关外的那座财神庙。一进门,长栓便嘟囔道:“现在我明白你来干什么了。不过这地方也太破了,瞧这灰,怕都多年没打扫了吧?”
致庸瞪他一眼:“别嘟哝了,把香烛点上!”长栓点点头,捂住鼻子拂去香案上的灰,点燃香烛,自个儿先合掌祷告起来:“财神爷,今儿是大年三十,我知道我们家二爷心里高兴,可我不知道他为啥不去他想去的地方,见他想见的人,反而到您老这么个破地方来,您瞧,您老人家这儿也太萧条了,怕都多年没人来供奉您香火了,您逮着这么一回,就好好享用吧!”
致庸又好气又好笑:“后面站着去!”长栓退后,仍旧嘟囔道:“人家说的没错嘛。您为何家少奶奶高兴,就去见人家呗,让我也见见翠儿。您为人家高兴,跑到这个破地方来,烧香也走错了庙门呀!”
致庸不理他,恭恭敬敬开始上香,合掌含泪道:“财神爷,在下乔致庸又来了,您老人家一定听到了乔致庸的祷告,不想让雪瑛妹妹一辈子孤苦伶仃,才给了她一个孩子致庸知道,这种事人是办不到的,只有您老人家才能办得到。您办成了这件事,致庸胸中这一颗破碎了的心,就不会再每日暗暗作疼了。财神爷,您不但救了雪瑛表妹,您也救了我,救了我乔致庸!我今天来,是想禀告您老人家,您给了我们这么大的恩典,我要报答您,要为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长栓一听这话,朝左右一看,只见破庙四处漏风,忍不住玩笑般大声道:“庙里有人没有?呵呵,出来接布施啊!”他原是玩笑话,不料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乞丐样的庙祝从神像后闪了出来。长栓被他吓了一大跳,后退一步,哆嗦道:“你,你是从哪儿出来的?”那乞丐模样的庙祝施礼道:“施主请了。”致庸大为高兴,走上前去道:“你就是本庙的庙祝?”那庙祝点头道:“对对,小人云游到此,正想在此处歇下脚来!”他这么一说,长栓心中忍不住嘀咕起来。致庸不以为疑,反而喜道:“好啊,这可是座灵验的财神庙,也与你有缘啊!”说着他扭头对长栓道:“去把拴在马鞍后面的那个银包拿过来!”长栓嘟着嘴半天才将那大银包抱了进来。致庸抱过沉沉的银包,恭敬地放到香案上,合掌道:“道长,在下乔家堡乔致庸,这里有一千两银子,我全部布施给本庙,你替我重修这座庙,为财神再塑金身!”那庙祝简直难以置信,声音都抖了起来:“一千两银子?”
长栓在后面连拉致庸的衣服,致庸把他的手打开,意犹未尽道:“你把庙修好了,我会来看的,到时候还有赏呢,合着大家有缘,你就好好伺候这座庙吧!”说着他深施一礼,转身兴高采烈地出了门。长栓一跺脚,跟了出去。那乞丐庙祝掐了自个儿一把“哎呀”叫出声来,赶紧追出去:“乔施主,还的什么愿,能告诉贫道吗?”致庸笑着道:“当然可以告诉你。你这庙里的财神爷为我心里每天想的一个人成了件大事,让她怀了孕,从此终身有靠。我为财神爷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不只是还愿,还要求财神爷保佑这个人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将来为她行孝尽义,养老送终!”
说着他在庙门外上马。长栓也跟着上了马,埋怨道:“二爷,二爷,您又糊涂了!他根本不是庙祝,他是个穷要饭的!”致庸不介意:“知道一句话吗,叫做心到神知!”说着他打马狂奔起来。长栓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生气地自语道:“瞧这样的爷,赶明儿您对我也糊涂一回,白舍给我千两银子,我也有风风光光娶翠儿的钱了!”
致庸纵马到了祁县城门口,忽然勒住马,喜气洋洋地朝城中张望。长栓嘟着嘴道:“二爷,您又想干啥?今天可是大年三十,一家子人都等着呢!”致庸笑道:“长栓,今天我特别想找个地方胡闹一把,走,你陪我!”说着他便拨转马头,向城里跑去。长栓大惊,在后面喊:“二爷,您站住!”
致庸策马一路小跑,拐进了城东的年货市场。这儿原本是这几天最热闹的地方,此时也寂寥下来,只有很少几处小店和摊子还开着张。致庸下马,慢慢逛了起来,长栓陪着他边走边叹道:“二爷,我说了吧,戏园子、茶馆、酒店,都关门了,就连窑子人家也要过年,您去哪儿胡闹!”
致庸毫不理会,兴致勃勃地走到一处卖年画的摊子前,蹲下看了一会,把所有“麒麟送子”的年画都挑出来,高兴地付了账。那卖年画的一边收钱一边好奇地问:“客官,小人多一句嘴,您买这么多一样的画要做什么用啊?”致庸乐呵呵道:“啊,我当然有用。这大过年的,有那些新结了亲的人家,急着想要一个儿子,有那已经结亲的,盼着来年抱个大孙子我把这些画买了,我我,我送给大家,一人一张,就是送个吉利!”说着他抱起年画,一张一张开始硬塞进过路人怀里:“来来来,一人一张,麒麟送子,大吉大利,来年家家添一个大胖小子!”路人虽奇怪于他的举动,但都笑着接下了。长栓看了一阵,百般无奈,只得走上前帮他发起来。
除夕之夜,何家大餐厅内灯火辉煌。一张巨大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雪瑛孤独一人端坐着,望着满桌的菜肴,眼神陌生而茫然。外面响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与餐厅内的冷清形成了巨大反差。
翠儿悄没声地走过来,看着她心疼道:“小姐,这是年夜饭,您多少吃一点吧。”雪瑛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翠儿你听,家家都在过年。”翠儿赶紧安慰她:“是的小姐,家家都在过年,可我们家也在过年呀。”雪瑛不接她的口,自个哀怨道:“乔家一定也在过年。”翠儿忍不住看她一眼,也不敢吱声。
雪瑛继续哀哀切切自顾自说道:“乔致庸这两年多好,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图,赚了一大笔银子,陆玉菡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会儿他们家一定也在吃年夜饭。他们家有大人,有孩子,老的少的,年夜饭一定热闹,其乐融融!”
翠儿心中也难过,长栓的样子模模糊糊地在她面前升起,鼻子一酸,赶紧忍住:“小姐,他们家的年夜饭热闹,那是他们家的。乔家有乔家的日子,我们家有我们家的日子,小姐,快吃一点吧,这是年夜饭,不能不吃的!”雪瑛依旧没动,半天声音空洞道:“翠儿,咱们来到何家,有多久了?”翠儿还没来得及回答,雪瑛自顾自地说下去:“翠儿,如果死去的大少爷是个和别人一样的男人,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丈夫,我这会儿恐怕也有孩子了,今年我们家的年夜饭,一定也像别人家那么热闹!我也会像陆玉菡一样,身边围着丈夫,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我们也会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翠儿看一眼她的肚子,马上调转头去,道:“小姐也会有孩子的,明年的今天,何家一定也会其乐融融!”
雪瑛摇摇头:“不,翠儿,傻妹妹,你错了,我就更错了,我以为乔致庸拒绝带我远走高飞,何家大少爷离开我去了,我就没了别的路走,就只有接受我们家老太爷的安排,我还认为那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可是今天也就是今天,我知道错的就是错的,不但今年、明年、后年,我这一辈子,每年的年夜饭我都会这样过,没有丈夫,没有亲人,没有孩子,只有我自己”翠儿心中难过,赶紧又劝道:“小姐,咱们不说那些事情了,菜都凉了再说了,过两日,我们回江家,见着老爷、太太,也能好好热闹一阵呢!”
雪瑛像没有听到一样。“翠儿,你说,我现在算个什么人?我江雪瑛今天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将来母亲也不是母亲。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女人过的日子,可我自从答应老爷留在这个家里,我就是想做个女人也不成了。我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翠儿再也说不出话来。却听雪瑛道:“翠儿,你坐下陪我吃,你陪我,我就吃。”翠儿一愣:“小姐,这可不行,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大年夜里这顿饭,我怎么能和主人同吃!”雪瑛道:“我今天不把你看成丫鬟,我把你看成姐妹,看成我在世间最后一个亲人,就这样你也不愿意陪我吃这顿饭吗?”翠儿左右为难,跪下道:“小姐,不是翠儿不愿意,是翠儿不能坏了规矩。小姐,您还是自己吃吧!”雪瑛失望地看她,大怒:“好了,去吧,就连你,也不会一生一世陪我这么活下去。这就是我的命!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吃!”
翠儿站起,心中一痛,想了想含泪道:“小姐,翠儿还是留下来服侍您。”雪瑛目光又直了起来,呆呆地摇摇头:“不,这会儿我的心思又变了,刚才我羡慕别人家的热闹,这会儿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吃这顿年夜饭!”翠儿看看她,只好起身退下了。
雪瑛很认真地坐着,很认真地吃饭,吃饭这会对她成了一种庄严的仪式,虽然味同嚼蜡。外面又一阵爆竹声响起,连带着大人小孩的欢呼声远远地传来,雪瑛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玉菡正焦急地问长顺致庸的去向,忽见致庸兴高采烈地进了门,径直将手里最后一张“麒麟送子”塞到她怀里,道:“啊,这是送你的。”玉菡打开一看,脸骤然大红。这边致庸已笑着走进屋内,明珠凑过来一看,掩嘴笑道:“咦,是‘麒麟送子’嘛,难不成二爷是想太太来年还能”玉菡羞得满面通红,啐道:“还不住嘴!”旁边一于人都偷笑起来。
玉菡检查完内院、二门,一进屋就见致庸已经坐在那里了。玉菡抖抖风帽上的雪,甜蜜地看他一眼:“今天是除夕,二爷倒进来得早。”致庸看看她,玩笑道:“怎么,你不高兴我早点进来?”说着他将手中一个东西往玉菡的梳妆台上轻轻一放,玩笑道:“赏你的!”玉菡走过来笑道:“今年过年店里的伙计你都赏了个五两银子的大红包,我给你们乔家当牛做马好久了,爷打算赏我什么呢?”说着她解开了那个包,立时发出一声惊叹:“翡翠玉白菜?”
致庸笑道:“不但你的‘白菜’,还有大嫂的那座玉石屏风,都让我给赎回来了。”玉菡眼里溢出泪花:“二爷,谢谢你。”致庸一把抱起她,就往床边走。玉菡忍不住娇声道:“别五更里你还要起来祭祖呢。”致庸也不回答,又在她身上嗅了起来。玉菡“咯咯”娇笑道:“二爷,来年真想再给你添个儿子?”致庸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对,再给我添个儿子!”说着他吹熄了烛火,一时间,外面天寒地冻,卧房内却春意无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