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同时传谕,地方各省每年缴付给朝廷的官银是朝廷命脉,国家的根本,不能再让票商染指。有违旨者,一律严惩不贷!
致庸被长栓和高瑞从天牢里抬出时遍体鳞伤,昏迷不醒。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到了这时,玉菡、茂才、曹掌柜等人才忽然意识到,再过一日,等他们向广东商人交付了生意,除了祁县乔家堡的那一座老宅,乔家真的一无所有了。
盛掌柜将与乔家签订的契约交给雪瑛,雪瑛只简单地看一眼就撇到了一边,对胡管家道:“北京我住腻了,今天就回山西。”说完转身走进内宅。胡管家呆呆地站着,有点摸不着头脑,自语道:“把乔致庸送进天牢里去的是她,现在救了乔致庸命的也是她。不知东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旁的赵妈叹口气道:“老胡,你就没看出来,她从一开头就没打算让乔致庸死。她想做的是让他倾家荡产。她想让他活下去,为自己当初撇下她娶了陆家的小姐后悔,让他为失去了全部产业心疼到死!”
当日雪瑛便带着胡管家和翠儿启程,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众人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出了太原府,行走在通往祁县的官道,雪瑛突然吩咐停车,接着她下了车,向前方不远处的一座财神庙走去。胡管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急忙吩咐翠儿跟上去。
这就是当年致庸赴太原府乡试,和雪瑛一起来过的那座财神庙,他们曾在这里海誓山盟,其后却各分东西。以后每当雪瑛走过这里,都禁不住要远远地望上一眼,一时不免百感交集。今日她本没打算在这里下车,之所以突然决定下车,是在发现这座昔日破败不堪的财神庙不知何时变得金碧辉煌了以后。
一位衣着光鲜的庙祝,恭恭敬敬地迎上来。雪瑛在香案前上香,默祷了一番,然后放下几块银子,在庙里随便看了起来。庙祝一直在旁边陪着。离开的时候,她一脚走出门外,随口向庙祝问了一句:“这庙修得不错。谁出银子修的?”庙祝道:“回太太话,一个东家。”雪瑛并不在意,一边走一边又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出银子替你重修这座小庙?”庙祝道:“太太有所不知。这是前年的事了,这位东家所以要出银子重修这座庙,据说是为了他想见却不能去见的一个人。”
雪瑛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动。她并不回头,又问道:“想见却又不能去见的人?想见怎么不能去见,这人也够逗的!你还知道什么?”庙祝微笑道:“这位东家后来告诉我,他所以出重金重修这座小庙,一是因为我们这里的财神爷听了他的祷告,显了灵,让他心中每日想念却不能相见的这位女施主怀了孕;二是要请我们这位财神爷保佑那位女施主平安地生下孩子,养大成人,给这位女施主行孝尽义,养老送终。”
雪瑛猛地停了下来,心头一阵震颤,她怔怔地站了一会,仍不回头,突然大步向前走去。庙祝仍旧跟着相送。雪瑛走了几步,突然站住,问道:“你说的这位东家是不是姓乔?”庙祝吃了一惊,急忙点头:“正是祁县乔家堡的乔东家,施主怎么知道?”雪瑛久久地站着,一时心肠大变,眼泪夺眶而出。突然,她快步向官道上的马车走去,越走越快。翠儿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上了马车,雪瑛对车下的胡管家吩咐道:“不回榆次了,咱们回北京!”“回北京?”胡管家一时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雪瑛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财神庙,重重地说道:“对,回北京!晚了就来不及了!”
雪瑛一行赶到京城,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半夜,她立刻召见盛掌柜,问道:“盛掌柜,你的家人是不是都在南洋?”盛掌柜深夜被召,不知道这个神经质的东家又有何事,听她冷不丁一问,心中一怔,答道:“谢东家,东家居然记得小人的家人都在南洋!”
雪瑛点点头:“盛掌柜,我想请你在南洋帮我开一家胶园,你去当大掌柜。这样你就能和家人朝夕团聚了,如何?”盛掌柜吃了一惊:“哎呀东家,这种事情我做梦都想啊!您的话当真?”不但盛掌柜,连一旁的胡管家和翠儿都吃了一惊。
雪瑛也不理会他们的惊讶,道:“你要是愿意,今晚上就可以带上银子走!”盛掌柜左右看看,嗫嚅道:“东家,这不合适吧。我还没替东家把乔家的生意接下来呢”雪瑛有点不耐烦了:“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找别人。”盛掌柜不敢多说,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将那张与乔家的契约交了出来。雪瑛松了口气,又道:“听着,什么也甭问,我今天夜里就给你银子,你带上这笔银子天一亮就离开北京,从此把我让你顶乔家生意的事全忘了,以后无论谁问到你,你都只能说不知道!”盛掌柜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了,不觉大骇:“东家,三百万两银子”雪瑛哼了一声道:“你把风透出去也行,你就是透出去,我也不承认你帮我顶过乔家的生意!”
盛掌柜想了想,赶紧点头:“东家,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东家让我去南洋开橡胶园,是想让我远走高飞。小人这会儿应该都明白了。”雪瑛不再多说,回头吩咐胡管家道:“胡管家,付十万两银子的银票给盛掌柜!”胡管家越来越吃惊,看看她道:“东家,这”雪瑛道:“我刚才说过了,什么也甭问!”胡管家迟疑了一下,刚要走出,雪瑛突然又喊住他:“办完了这件事,我们就走。”胡管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那乔家的生意呢?”雪瑛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从这会儿起,我没有出银子顶过乔家的生意!”胡管家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雪瑛挥挥手:“你们去吧,盛爷一路顺风!”胡管家和盛掌柜都不再问什么,转身一起快步走出。
翠儿一直坐在那儿,突然激动地抽泣起来。雪瑛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把乔致庸送进了天牢。现在你都看到了,我又为他做了什么”翠儿拭泪道:“太太,我能问一句话吗?”雪瑛点头。“太太三百万两银子顶下乔家的生意,就准备这么不辞而别?”雪瑛抬头:“你想说什么?”翠儿索性直接问道:“太太,您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雪瑛站起道:“不为什么!”
翠儿道:“不,太太当初把乔东家送进天牢,接着又用三百万两银子顶下乔家全部的生意,让乔家倾家荡产,虽然手段狠了点,翠儿还都能理解。可是今天,太太费尽心机顶下乔家的生意却又不要了,还那么干脆地把乔家人闪在那里,到底为什么,翠儿不懂!”雪瑛突然回头,泪水盈眶却又强词夺理道:“你怎么会懂,你为什么要懂?我我把乔家的产业留给乔致庸,是不想让他死。乔致庸没了产业,他会心疼而死的。他要是为乔家的产业心疼而死,就不能为他对我做过的事心疼而死了!让他为乔家的产业心疼而死,我不愿意,他这辈子只该为我心疼而死!”
翠儿无语。雪瑛回身道:“记住,你现在什么都知道,可你不该知道。打这会儿起,你就该把你这些日子里看到、听到、知道的一切全都忘掉。听清楚了吗?”翠儿看着她那张突然凶蛮的面孔,赶紧点点头,接着却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话:“太太,我总算明白了,您恨他,可您还是爱他!”雪瑛闻言,不禁身子一颤,痛声道:“不,我这会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恨他了!”
不说雪瑛带人离开北京,再说大德兴茶票庄内,致庸终于知道了今天就要发生的事情。致庸颤声道:“你们你们瞒着我做的好事!你们竟然把乔家的生意全顶出去了,包括南方诸省的票号”曹掌柜抑制着心头的难过,劝道:“东家,朝廷已经下旨,自此再也不准票号汇兑各省的官银,我们就是留下江南诸省的票号,也没用了!”
致庸置若罔闻,半晌仰天长啸道:“没有了乔家的生意,没有了票号,我乔致庸还活着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救下我这条命?为什么不让朝廷把我杀了”他话没说完,一手抓住前胸,摇晃起来,几欲跌倒。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将他扶上床去。就在这时,李德龄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呀呀,真真出了稀奇的事了!”
众人一齐回头来看他。曹氏上前一步急道:“又出什么稀罕事了?”李德龄舌头打结道:“照先前曹掌柜和茂昌利典当行盛掌柜的约定,我今天去找盛掌柜,准备先商量一下交接的事情,以便明日正式交办北京的生意,可是可是”曹掌柜声音大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是不是皇上和懿贵妃又想起东家来了?东家,要是这样,您和太太还是先走,您离开了北京,让他们忘了您,就”
李德龄摇头道:“曹掌柜,你错了,这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致庸从床上直起身子,疯魔般道:“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我这会儿还会有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李德龄看他那样,跺足道:“东家,孙先生,曹掌柜,这会儿我也糊涂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到了东花市,忽然找不到茂昌利典当行了,这家字号连同盛掌柜,都从人间消失了!”
众人大惊,连同致庸一时也呆在那里,茂才定定神:“李大掌柜,你在说什么?不是在做梦吧!”李德龄被他一问,忍不住也掐掐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喂,你们说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玉菡站起急道:“李大掌柜,快说说到底怎么啦!”
李德龄直拍自己的脑袋,接着掏出那张契约向致庸递过去:“你们说稀奇不稀奇,我到了地方,茂昌利典当行关着门。我正纳闷,一个伙计从边上转出来,看看我,问我是不是大德兴的掌柜,我点点头,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就走了。我打开一看,就是这张要命的契约,三百万两银子的契约就这么白白地还到我手上,我当时真是吓懵了,赶紧找那人,那人却连影子也没有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曹掌柜首先如梦初醒道:“这就是说,拿出三百万两银子顶下我们全部生意的人,一下从人间蒸发了?”李德龄连连点头,又用手指那张契约。茂才还是不相信:“你是说他们不想要我们的生意了?”李德龄迟疑一下,又点头。曹氏问道:“这是为什么?”李德龄咧咧嘴:“大太太,我要知道为什么,还会这么不停地掐自己吗?”众人都低着头,突然纷纷回头去看致庸。
致庸抖着手看那张契约,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他突然心中一动,猛然站了起来:“是她!没错,只有她!”说着他深深向玉菡看去,玉菡也正在看他,见他火烧一般的目光扫过来,心头不禁大乱,半晌方胆怯地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