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点时,那女人来了。她是个金发女郎,看起来有点邋遢,高耸的胸部把那件蓝色的丝质衬衫撑得鼓鼓的,修长的双腿,皮肤晒得黝黑,脚上穿着七八公分的细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风姿绰约,白色的窄裙紧贴着大腿和臀部,露出诱人的曲线。这位香波侯爵也许有点毛病,不过,他的品味绝对没有问题。
二十分钟后,他隔着窗户,看到那个穿白裙的女郎。她正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大概一分钟后,窗户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裤,一件看起来很像制服的西装外套,苍白的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那个人默算着时间,等了几分钟。如果这位香波侯爵戴了手表,那就正好顺便了。
他慢慢把帆布背包背到肩上,动作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然后,他沿着石板路走到餐厅大门,进去之后,来到门厅,他转向左边,走上楼梯。恰好有位老先生正费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说了声抱歉,从那位老先生旁边挤过去,走到二楼,然后又向左转,沿着走廊往餐厅后面走去。后面的正下方就是厨房。他经过卫生间门口,沿着窄窄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房间的门关着。他站在门口,背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他转头看着那位老先生,他慢慢地走近卫生间,一边拉开裤子的拉链,一边推门。
这时候,那个人把帆布背包举起来,贴在门板中央。那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动作,完全不假思索。他伸长手臂,把背包稳稳地压在门板上,然后退后一步,用左边的肩膀撞击那个帆布背包,动作迅速快如闪电。门板被撞开的那一瞬间,他立刻伸出右手抓住门板边缘,以免它撞上墙壁。这一连串强行撞门入侵的动作,无声无息,完全没有惊动底下餐厅的任何一个客人。
“我的天!”
“圣母玛丽亚!”
“你到底是什么”
“安静!”
香波侯爵猛地转身,放开那个全身一丝不挂的金发女郎,手忙脚乱地爬下床站了起来。他整个人看起来活像搞笑歌剧里的角色,上半身还穿着笔挺的衬衫,连领带都还没解开,脚上还穿着长及膝盖的丝质长袜,然而,中间却什么都没有,看起来滑稽极了。那个女郎抓住被子,想尽办法遮掩此刻的难堪。
那个人很快下达了指令:“不要叫。只要你们乖乖照我的话做,我保证没人会受到伤害。”
“你一定是我太太派来的!”香波侯爵含糊不清地大叫起来,眼神涣散“我可以付你更多的钱!”
“那最好。像这样就对了,”那个人说“把领带解开,把衬衫脱掉,还有,袜子也脱掉,”接着,他看到侯爵手腕上一片金光闪闪“还有手表。”
过没几分钟,侯爵已经脱得全身光溜溜的,而那个人却换好了衣服,穿戴整齐。侯爵的衣服穿起来并不怎么合身,不过,布料和剪裁倒是没得挑剔,加上那只古董名表,还有香波侯爵皮夹里的一万三千多法郎。此外,那副车钥匙看起来也很迷人,纯银的钥匙圈上刻着侯爵姓名开头的两个字母,还有一只眼熟的飞跃中的美洲豹图案。
“求求你,把你的衣服给我!”侯爵说。眼前这种难堪的处境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下子他的酒也醒了。
“很抱歉,衣服不能给你。”那个入侵的陌生人一边回答,一边把他自己和金发女郎的衣服收起来。
“不准拿我的衣服!”那个女郎大喊了一声。
“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说话小声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她继续说“可是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那个人四下环顾了房间,窗户旁边的书桌上有一部电话。他走过去,把电话线从墙壁的插孔上扯掉。“这下子,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了。”他最后又补了一句,然后拿起背包。
“你逃不掉的,明白吗?”侯爵突然劈里啪啦地大骂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的!警察一定会逮到你的!”
“警察?”这时候,那个人突然打断他的话“你该不会真的想打电话报警吧?警察一来,他们就会要求你做正式笔录,记录现场的状况。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是个好主意。我想,你最好还是乖乖地等在这里,晚一点,那个家伙就会来接你的。刚才,我听到他说,等一下他带你回去的时候,得要把车子偷偷开进马厩里,还不能让侯爵夫人看到。考虑过所有利弊之后,说真的,我认为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我相信你一定会编出一个很好的借口,以免刚才发生的事情张扬出去。相信我,要是有人问我,我绝对不会和你唱反调。”
然后,那个不知名的小偷就走出了房间,关上那扇被撞坏的门。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彷徨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目前,他确实想出办法来了,但他的行径却有点吓人。他忽然想到华斯本说过的话。他好像说什么,你过去所熟悉的技艺和天赋才能会慢慢恢复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你过去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恐怕已经连贯不起来了。
他的过去。在先前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展现出许多惊人的本事。过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会具备这样的本领和能力?用脚一踢,就可以把人踢成重伤残废,握住双手十指交缠,威力就像铁锤一样,这种本事是从哪学来的?他为什么出手如此精准,知道该攻击对方身上的什么部位?此外,他懂得玩弄犯罪的人的心理。当他们开始犹豫、不遵指令时,他就会用威吓刺激的手段,诱使他们乖乖就范。这又是谁教他的?只要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立刻就会本能地瞬间对准目标,而且,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是绝对正确的,毫不犹豫。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光是在肉店里听别人闲话家常,就立刻能嗅出机会,向对方恐吓勒索。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也许,更重要的是,他决定犯罪的时候,半点都不曾犹豫。老天,他怎么会这样?
慢慢来,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头吃,情况反而越糟糕。
他开着香波侯爵那辆名贵的捷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和桃花心木的仪表板。他不太懂仪表板上开关按键的排列方式,显然,他从前一定没开过这种车。这似乎也隐含着某种意义。
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已经开到一座桥边。桥跨越了一条宽阔的运河。过了那座桥后,他知道马赛就到了。四四方方的小石屋看起来像积木一样,伫立在河面上。城里的街道很狭窄,到处都是墙壁——这一带是旧港口的外围。这一切,他感觉自己仿佛早就明白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四周群山环绕,远处一座高高的山上矗立着一栋巨大宏伟的天主教堂。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教堂的塔尖那一座圣女贞德的雕像。“守护山教堂”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名称。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那座教堂,但却又似乎没有。
噢!老天!别再想了!
几分钟后,他已经来到朝气蓬勃的市中心,沿着车水马龙的卡内比林阴大道往前开。街道两旁挤满了名牌商店,橱窗是大片大片的有色玻璃,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除了商店,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有一望无际的露天咖啡座。接着,他向左转,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沿途经过许多仓库和小型的工厂,还有栅栏围起的空地,里面摆满了车子。那些都是在那边等着卡车载运,送到北边的圣艾蒂安、里昂和巴黎,到各地的展示中心去亮相的。还有一部分要用轮船运过地中海,送到南方各地的据点。
直觉,根据直觉行动。他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源,任何一种资源都可以立即派上用处。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只要能够拿来丢,就是有价值的。一辆车,只要有人买,就是有价值的。他来到一个停车位,决定把车子停在这里。旁边的车子有新有旧,不过都是豪华名车。他把车子靠着路边石停好,然后下了车。栅栏的另一头有一座小小的修车厂,里面的工人穿着简单的工作服,手上拿着工具走来走去。他装出一副悠闲的模样,绕过栅栏,慢慢晃进厂房里。他看到一个男人,身上穿着细直条纹的西装,这时候,本能告诉他,找这个人就对了。
不到十分钟,他就尽可能少地把处理车子需要的信息交代清楚了。那个人保证会把他的捷豹运到北非,而且会把引擎号码磨掉。
他把那副刻着姓名字母缩写的纯银钥匙交给那个人,换了六千法郎。当然,香波侯爵的爱车实际价值绝对不止这点。六千法郎只有市价的五分之一。接着,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叫司机带他找一家当铺——前提是,当铺的老板够上道,不会乱问问题。司机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毕竟这里是马赛。半个小时后,他手上的名贵金表也不见了,换成一只“精工表”再加上八百法郎。其实,东西是不是真有价值,就要看它实不实用了。那只精工表可是防震的。
接着,他来到坎内比大道的东南区,走进一家中等规模的百货公司,从架上挑了些衣服,付了账,走进试衣间。当他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刚买的衣服,并把原先不太合身的黑西装外套和长裤丢在了里面。
他在同一层楼的展示架上挑了一只软皮手提箱,然后把其他衣服和帆布背包放了进去。他看了一眼那只新手表,已经快五点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去找一间舒服的饭店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他必须先休息一下,然后再赴今晚的约会,萨拉赞街,一家叫“海公羊”的餐厅。到了那里,他就可以安排更重要的下一步:苏黎世了。
他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底下街道的路灯灯光透过窗口照进来,洒在平滑雪白的天花板上,闪动着歪歪扭扭的光影。马赛的天黑得很快。随着夜晚降临,那个人突然感到一种自由,夜色仿佛是一条巨大无比的布幕,遮蔽了白天刺眼的光芒。在白昼的光天化日下,太多的事情会迅速显露出来,无所遁形。他对自己又多了一点认识:原来,一到晚上,他就会自在一些,就像一只饿得半死的猫,到了黑漆漆的夜晚才有办法翻到食物。然而,他也发现这很矛盾。待在黑港岛那几个月里,他渴望阳光。每天晚上他都迫不及待,期待黎明赶快来临,赶走漆黑的夜晚。
他觉得自己什么地方怪怪的,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改变。
事情确实有些异样。最近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他确实像猫一样,到了夜里才找得到食物。十二个小时前,他人还在地中海的一艘渔船上,脑海里有个目标,缠在腰上的布袋里有两千法郎。根据饭店大厅所公布的汇率牌告,两千法郎还换不到五百美金。而现在,他已经有了好几套像样的衣服,住进一间相当豪华的饭店,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剩下两万三千多法郎,被塞在从香波侯爵那抢来的lv皮夹里。两万三千多法郎将近六千美金。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做出这样的事情?
算了,别再想了!
萨拉赞街是一条宽阔的红砖巷道,连接着两条大街,却比那两条大街多了好几百年的历史。它如此古色古香,要是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也许已经被人当成古迹维护了。然而,这里是马赛,远古的痕迹和老旧的气息交织为一体,共同抗拒新时代的一切事物。整条萨拉赞街还不到两百米长,夹在两排港口建筑物的石墙中间,没有路灯,整个巷道弥漫着港口飘过来的薄雾。在萨拉赞街,时间仿佛冻结了。这是一条荒凉偏僻的小巷道,如果有人想碰个面谈点事情,又不想被别人看到,那么,到这里来就对了。
整条萨拉赞街惟一看得到灯火、听得到声音的地方,就是“海公羊”餐厅。餐厅就坐落在整条巷道大约中间的地方。十九世纪时,那幢建筑曾经是一栋办公大楼,里面有很多小隔间。后来,他们打掉了一半的隔间,改成一间大酒吧,里面还摆了几张餐桌。不过,他们保留了另外一半的小隔间,客人想私下谈点事情时,就可以到小隔间去。其实,坎内比大道上的餐厅里就有这样隐秘的小隔间,而这家港口小餐厅也就只是有样学样,只不过,这里的小隔间当然没有大餐厅的豪华,没有门板,而是用门帘来顶替。
餐厅里座无虚席,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走路摇摇晃晃的渔夫,还有喝得烂醉如泥的士兵。好几个妓女涨红着脸,争先恐后地找房间做生意,多赚个几法郎。那个人从烟气弥漫的桌子中间一路挤过去,眼睛瞄向一整排小隔间,那副模样仿佛一个正在找他的伙伴的水手。突然间,他看到渔船的船长了。与他同桌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瘦瘦的,脸色苍白,细小的眼睛东张西望,像只好奇的雪貂。
“坐下,”那个脸色阴沉的船长说“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以为你会早点到。”
“你不是说九点到十一点吗?现在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一点。”
“你耽误了我们的时间,我们喝的威士忌要算在你头上。”
“很乐意。怎么样,要不要再多来几杯更高档的?如果这里有的话。”
那个脸色苍白的瘦小男人笑了一下。事情似乎有了眉目。
没错。当然,他手上这本护照是天底下最难搞的东西之一,不过,只要有设备和技术,再加上细心,还是搞得定的。
“多少钱?”
“这种技术——再加上设备——可不便宜。两千五百法郎。”
“需要多久?”
“这是慢工,要非常仔细,得花很多时间。至少要三四天。就算三四天,师傅的压力也很大了,逼急了,他们会鬼叫的。”
“如果我明天拿到手,我可以多付你一千法郎。”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十点,”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急忙回答“师傅要骂就骂我好了。”
“那一千法郎是怎么回事?”那个脸色阴沉的船长突然插嘴“你从黑港岛带了什么出来?钻石吗?”
“功夫。”那个人回答。他说的是实话,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种功夫是哪儿来的。
“我需要一张照片。”那个伪造护照的掮客说。
“我今天到拱廊商场跑了一趟,拍了这玩意儿,”说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照片“既然你那边有一流的昂贵设备,我想,你一定有办法把这张照片修得锐利一点。”
“你身上这套行头可是来路货。”船长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递给那个掮客。
“剪裁手艺确是一流。”那个人也这么认为。
接着,明天早上碰面的地点说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那个人从桌子底下塞了五百法郎给船长。事情谈完了,该走人了。于是,那个人从小隔间走出去,外面的整个酒吧人声嘈杂,烟气弥漫。他从人群中一路向门口挤出去。
这时候,忽然出了事。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只能依据自己的本能反应,采取行动。
他漫不经心地往前推挤时,突然撞到了人。只不过,被他撞到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漫不经心的食客。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仿佛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一副濒临歇斯底里的模样。
“不会吧!老天!不会吧!怎么可能”对方在拥挤的人群里转个不停,这时候,那个人一个箭步冲向前,右手抓住对方的肩膀。
“怎么回事?”
对方又开始转圈,手指弓起变成爪形,抓住那个人的手腕,想推开他的手。“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还活着。你知道什么?”
对方的脸开始扭曲,他怒火冲天,斜眼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拼命喘气,那满嘴黄牙看起来简直就像野兽的牙齿。那一刹那,对方突然掏出一把弹簧刀,刀刃啪地弹了出来。尽管四周人声嘈杂,那个清脆的声响还是很突兀,亮晃晃的刀刃仿佛长在对方的拳头上一样。接着,对方突然出手,钢刀刺向他的肚子,他嘴巴里喃喃念着:“你终究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那个人右手小臂往下一挥,像摆锤一样,隔开刺过来的刀子,然后身体原地回旋了一圈,横腿一扫,脚跟扫中对方的骨盆腔。
“chesha!”他大吼了一声,声音震耳欲聋。
对方身体往后摔,撞到了后面三个喝酒的客人,刀子脱手而飞,掉到地板上。这时候,大家终于注意到那把刀子,于是开始叫喊起来。旁边的人围过来,七手八脚把两个打架的人分开。
“滚出去!”
“要打架就滚到别的地方去!”
“你们这两个该死的酒鬼!不要闹到警察找上门!”
这时候,四周的人愤怒地叫骂起来,马赛当地的腔调听起来很粗俗。他们的叫骂声掩盖了整个“海公羊”餐厅里嘈杂的人声。四周的人把他团团围住,这时候,他看到那个意图杀他的人开始后退,他手按着下身,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拼命往门口挤去。那扇沉重的门被撞开了,那人一溜烟地消失在萨拉赞街的一片漆黑中。
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们本来以为他死了,而现在,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