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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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人以后是没什么出息啦。”油光满面的创业创新部主任边走边说,学生们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肥肠”,徐西临刚打算申报学校创业项目的时候,他的辅导员兼师姐就告诉过他要把肥肠“答对”好,徐西临听进去了,果真之后就一路顺畅。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徐西临有手腕,纯粹是肥肠门槛低而已。

肥肠带他去找教育超市的负责人签约,走几步就要大喘气,嘴里还在絮叨:“以后外面的天地还是要留给你们去闯的,我每年接来送走这么学生,就感觉你跟别的学生不一样,聪明,还懂事,脑子也活,你们辅导员……就那个小姑娘,见我一次要跟我夸你一次……哎,王老师来了!”

不远处站着个中年男子,据说是六个宿舍区校园教育超市的总负责人。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学生,”肥肠回手拍了拍徐西临的后背,又指着那中年男子说,“这是你王老师。”

徐西临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想笑笑不出,笑不出也得笑”是个什么滋味,有那么一秒钟,他真有心效仿窦寻,看谁不顺眼就一爪子挠上去。

一个开小卖部的,算他哪门子“老师”?

肥肠不慌不忙地又补充说:“王老师也是咱们学校的老人啦,是王副校长的弟弟,他爱人也在咱们学校工作,就在教务处,下次你要是有什么课程排不开,想申请免听免试之类的事,跟王老师说一声就行,不用走那么多申请程序。”

徐西临:“……老师好。”

王老师矜持地冲他笑了一下,居高临下地夸了一句:“现在的孩子不一样,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有想法。”

然后两个中年男子熟稔地互相换了烟,当着徐西临的面旁若无人地聊起中老年男人的话题,平均五分钟跟徐西临说一句话,表示他们还记得有这么个人。

徐西临味同嚼蜡地跟他们吃了顿饭,酒足饭饱,肥肠的脸已经红成了哈尔滨红肠,王老师这才把他拖着好几天没签的“合作协议”拿出来。

他像批改学生作业一样从桌上拿了一根笔,冲徐西临招了招手,直接就在协议上面乱涂乱画:“同学,你这个协议我看了,整体还是不错的,但是很多地方写得很不专业,还是建议你拿回去好好修改一下……比如说这里就不合适,‘甲方不得在未经乙方同意的情况下,将本协议约定范围内的授权授予第三方’,这个要求真不客气啊,有霸王条款之嫌——你知道法律上有个叫‘显失公平条款’的概念吗?”

肥肠打了个饱嗝:“哎呀,他又不是法学院的。”

“哦!那这个协议做成这样也很不错了。”王老师“宽容”地笑了一下,不明真相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个法律系教授,他在合作协议上大刀阔斧地改了个痛快,最后意犹未尽地对徐西临说,“下次注意最好把字体调成仿宋的,公文好多都是这样写的,看起来会专业很多——这样,你先拿回家好好改改,句子什么的也顺一顺,注意文笔,明天下午……两点以后吧,送到办公室来,我再看看。”

肥肠在旁边哈哈笑:“王老师愿意教你,多跟他学点,机不可失啊年轻人。”

徐西临想,如果徐在这,肯定把“显失公平”和“文笔”摔在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脸上。

然而哪怕他快要把饭店的水杯捏碎了,徐西临嘴上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行。”

因为徐进还告诉过他一句话——不想装孙子就不要装,但是既然装了,就要装到底,别刚开始怂了,后来又让人看出你是忍气吞声、满肚子怨气。

徐西临咬牙把孙子装到了底,刮着五脏六腑挤出来一句:“谢谢老师。”

揣上面目全非的协议回了家,徐西临站在家门口,连续三次抬起手又放下,光可鉴物的门把手映出他铁青的脸,徐西临余光瞥见,颓然放下,双手插兜在门口僵立了一会——家里只有老外婆和窦寻,他不想把这张脸带回家。

徐西临在兜里随便摸了摸,摸到了自行车钥匙,他干脆把书包往肩头一甩,跳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骑了出去。

徐西临比同龄人会说话、会处事,但依然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八面玲珑”。

因为他以前不过是个孩子,没人拿他当回事,也没人跟他较什么真,二十年的人生里,鲜少碰见对他满怀恶意的人,身边的小伙伴都是朋友,徐西临愿意去照顾他们不同的脾气秉性,调和不轻不重的小矛盾。

但那不代表他会妥协,也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地做到“你打不死我,下回我们还做生意”——绝大多数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都不行。

这是徐西临第一次触碰到这个世界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规则,第一次被逼着妥协。

他本以为学校里那些争行政保研的,追着老师拍马屁的,削减脑袋跟研究生导师套磁的,以及找个男女朋友还要先看对方家庭条件的……都已经是很市侩的事。

现在才明白,学生间即便是市侩,也是很天真简单的市侩。

徐西临发泄似的越骑越快,自行车在他脚下转成了风火轮,突然,拐角处一辆同样开得飞快的越野车正好转过来,徐西临忙把车闸拉死,饶是这样,还是躲闪不及,车把挂到了对方的反光镜上,破赛车改造的自行车本来就轻,一下他甩了出去,徐西临的胳膊肘撞在墙上,搓掉了一块肉。

车主停下来破口大骂:“耽误你起飞啦?作死赶投胎啊!”

徐西临差点没站起来,整个半边身体都摔麻了。

车主愤怒地伸手擦了一下车门上刮掉的漆皮,骂骂咧咧地把挂在反光镜上的自行车摘下来扔在一边:“算我倒霉!”

然后径自开走了。

他没有提上一次漆多少钱,反光镜磕掉一块多少钱——因为车主自己也知道他应该礼让非机动车和行人,在小胡同里开快车是他的责任。

都知道应该礼让行人,都知道应该公平竞争,只是没人遵守,歪歪扭扭的车把和不太灵便的脚蹬教会了徐西临一件事——仗势就能欺人。

如果这个人间也能像金大侠的世界那样快意恩仇就好了,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书剑飘零,二十四桥夜读,点残茶研磨,行山水路,挑不平事,有一腔赤城足矣,不必向谁低头,也不必因为谁折腰。

徐西临踩着黄昏的点钟回家,途径超市,买了家里一个礼拜吃的菜、牛奶和一瓶酱油,像是挂了一身险恶的生计。

窦寻正在家里炒米饭,徐西临进门后面无异色地问:“还有鸡蛋吗?我买新的了。”

窦寻:“最后两个我用了。”

徐西临应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牛奶,对着冰箱一口气灌下去,连着天大的委屈一口咽了,转身脸色就恢复了日常。

他抽出一把勺子直接在窦寻的锅里挖了一勺,烫得嗷嗷直叫。

窦寻学了三年做饭,没一点长进,就学会了炒米饭——黄金蛋炒饭,扬州炒饭,咖喱炒饭,他全都能炒得跟新东方课堂范例一样,窦寻用亲身经历证明了“千招会不如一招鲜”,外婆每次想起来都会对徐西临说:“你做的不好吃,让小寻去炒个饭就行”。

“没放盐呢……”窦寻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狼狈样,“怎么弄的?”

徐西临转身去给他拿盐罐,避开他的注视,若无其事地说:“撞电线杆子上摔的。”

窦寻皱着眉接过盐罐子:“骑自行车都能摔成这样,你看你以后也别开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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