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了一把脸,哆嗦着手将上头沾的眉毛大黑痣揭下来,又拿帕子将脸颊上抹的橘皮汁擦干净,顿时又从中年妇人变回了花样年华的娇俏娘子。果然还是杨婆婆目光高远,非要给她留下一摊奇怪的东西,没想到,今儿就派上了用场,救她于水火中。
惊魂未定地放下湿巾,绿莺想着吃食能压惊,刚要拾起筷子,就见单婆婆两人张口结舌地望着她,那模样如同见了鬼,估计还是个最吓人的无头鬼。也是,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甚至男可变作女,二十的能打扮成四十的,并不是小老百姓能想象得了的。
“行走江湖,小把戏罢了。”
绿莺淡定且从容地朝他们笑了笑,说了句在武侠话本中常听的话,也充当了一回江湖侠女。
刘伯本来就老实巴交的,这回更老实了,使劲儿埋头扒拉饭,在桌下掐了大腿一下,告诉自己,不多说不多问,能不看就不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江湖有风险,入湖需谨慎,江湖中人更是惹不起。
“小媳妇啊。”单婆婆忍不住问起方才那遭,自己可别傻呵呵地惹上大人物啊。她刚才仔细看了,那马都是值钱的好马,毛都油光水亮的,四肢修长,后臀肌肉结实,鼻孔粗大,一喷气能把只鸡吹飞,这代表肺子好,能跑。这样的马别说多少银子一匹,有钱都买不来,这样的人家谁敢得罪啊。
“那位老爷是谁啊,为何找你啊?”她忍了忍,到底没将那质问的话说出口:你躲的就是他罢?
佣金还没结算,虽是忐忑,单婆婆也不敢将这小媳妇得罪了。
绿莺不笨,冯元的家世来历官阶,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尤其是经过了方才一番周折,她更要死瞒着,而且还要不显山不漏水地打消单婆婆的疑虑。
她伸出筷子吃了口菜,借着咀嚼的功夫脑子似风车一样快速转了起来。
绿莺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俩人,单婆婆一改两日以来的高冷状,抻着长脖子,恨不得从那半张桌子直接贴到她脸上,眼巴巴等着她开口,刘伯扒饭的动作也不自觉慢了下来,这下她更不敢怠慢了。
琢磨好说辞,她拧起秀气的眉头,一脸多愁善感开口道:“他叫冯铁蛋,也是个可怜人。少年时家穷,吃不饱喝不着的,后来有一日,饿得脑门直冒星星,魔魔怔怔地去了屋后,非要在一片枯地里挖红薯,跟牛一样犟,爹娘大伯兄弟姐妹是谁也拦不住啊。真是傻人有傻福,黄天不给绝路,生生让他挖出来一把上古宝剑。这不,就发财了嘛。”
刘伯不吃了,单婆婆也听得入神,不时唏嘘不时叹息,心潮一起一伏地紧跟着她的话颤悠。
绿莺也不知,他们对冯元是怜悯还是嫉妒。
她面上又带了些无奈忧愁,还有些迫不得已:“孟县不是有座山嘛,他在那山脚下有个庄子,还围了片马场,平日养些鸡鸭鹅、牛啊羊啊马甚么的,小有家财。不过啊,我倒不担心他还能追多远,上月因为在花楼与人争风吃醋,得罪了县太爷家的小舅子,早晚得下大狱。若不是怕牵累,我干嘛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往外跑呢。”
见这单婆婆被唬住了,绿莺抿嘴偷笑,暗地里又谢了谢杨婆婆,地瓜宝剑的故事也是极有用呢。
这厢,日夜兼程,冯元一行十几人于天快破晓时抵达孟县,与前几日先来的一众家丁汇合。
统共四十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可这孟县虽说只是个小城,但也住着几百户人家呢,瞎子摸象一般挨家挨户的房门敲下来,得敲到正月去。
问过人,德冒凑近,轻声道:“老爷,客栈有两家,咱们是分头去还是一家一家去?”
“你去罢,领二十人,分头去找,完事回到这里跟爷汇合。”冯元没动,只让德冒自己去,说到底他是对那客栈不抱希望。他自诩不是兔子,那贱人不可能老实等在这孟县守株待兔,若没猜错,不仅客栈,连这孟县也是人去楼空的。
见老爷恹恹的,德冒也是能体会一些的,领命后便领着人窜出去。虽没多大成算,可也不能过境而不搜,那就速战速决。
一片朝阳下,冯元面沉如水,负着手立在人声渐起的熙熙攘攘间,微微扬首,眯眼望去——头顶各家店铺招牌林立、幌子迎风招展。赌坊、面馆、成衣铺、药局、钱庄、染坊......
忽地,他目光一利,将视线退回几寸,锥子一样盯着那片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幌子上的大字——大兴钱庄?
大兴,总号在汴京,全国通存通兑,中原最大的钱庄。冯府所有店面的盈余、平日嚼用的银两,都是存在这大兴钱庄。冯元冷笑一声,那贱人身上可是揣着银票呢!
招呼余下之人,分头去往这县城所有其他家非大兴的钱庄,都要问一遍,谁知那贱人会不会从大兴取出来银子,再存往别家呢。
冯元抬起头,冷冷瞥了眼面前的门脸,大步迈了进去。
不多时,他便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很显然,一无所获。掌柜的说了:大兴钱庄京城总号开出的银票,确实日日都有人来兑,可没他描述的大肚子美貌小娘子啊。
余下去其他家银庄打探的人也一一回转,皆蔫巴巴垂头。冯元心里仿佛堵着一团烧焦的棉花,呛鼻之气找不到出口,在他五脏六腑中上蹿下跳,烦躁得想杀人。
半晌,德冒也狼狈地返回,空手而归。
“你说,她应该不是一人罢,出门在外不可能不用银两,难道是别人来兑的?”在心腹面前,冯元眉心聚成了铁疙瘩。
要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深宅女子,头回出门,冯元先还担心着她会不会被人骗被人卖被人害,可此时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身旁跟着谁人?是男是女?想到一人,他忽地一窒,是吴清那个酸书生?
不对,那穷酸还在翰林院打杂呢。那是谁?表哥?倒没听说过,老家在大同呢,哪门子表哥会窜这么远来,到底是哪个奸夫?还是说......是去哪里寻她的奸夫?贱人!冯元脑子乱了,心上如跑马,甚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浮了起来,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对于自家主子去钱庄打听的做法,德冒表示不理解:“爷,小的不明白,即便是李姨娘来换过银两,咱们知道了也没用啊。”关键是将人找到啊,那祸头子就算去过天庭,知道了又有甚么用。
冯元一愣,放下手,有些懊恼,果然关心则乱,做的都是无用功。
德冒想了想,“老爷,咱们让这里的县太爷出人罢。”
“不可,没私交,公事私用易留把柄。这样,你拿幅画,让县令招人临摹一些,将寻人启事贴在大街小巷,就说爷家里的人被拐了,让平日多加留意便是,毕竟咱们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德冒一惊,他还真有些看不起那祸头子,一个娘们还能升天了?保不齐已经遭遇甚么不测了呢。“不如让那县令爷派人罢,万一李姨娘真被拐了......”
“她那样的,不坑人就不错了,还能被拐?”冯元气不打一处来,将他耍得团团转,哪是个省油的灯!
德冒拿着他的官阶牙牌,去县衙知会过,回来后,便见冯元跃跃欲试地调转马头,吩咐道:“爷直觉,她已离了孟县,走罢。”
这还有直觉呢?难道是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零
德冒摇摇头,回头吆喝一声大家跟上,拍着鞭子叱喝着马儿,紧紧追在冯元身后,一行人出了城。
第100章
夜里, 绿莺又做起了噩梦,菱儿隔着一片迷雾向她伸着手,嘴唇翕动:“救我......姐姐救我......”
深喘了一口气,她使劲儿动了动肩膀, 才挣脱梦魇。绿莺浑身虚软地躺在床上, 外头的月光打在窗棂上,留下一片乳白的影儿, 漆黑的屋内隐约能看清五指。
当初菱儿走后, 她噩梦缠身, 食不知味, 夜不能寐。那时候, 心内突然出现两个人, 一个声音恶狠狠说着:都是因为你,你要恕罪, 要把这条命还给菱儿!
那时, 她痛苦地揪着头发,求饶不已,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逼我了,我还,我这就还。
可每当这时,又有一道声音说道: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连你自己也不能轻易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