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不介意?你怎么知道李家不介意?他们不说就是不介意,就是默许了?”冯元先是诡异地笑着说,声音轻得如梦语。然后目光裹着钉子,看着她仿佛就像在看一坨臭不可闻的烂鸡蛋:“你当初怎么不将冯娴嫁个庶长子生在前头的人家呢?那样没规矩的破落户你不舍得你闺女嫁,人家就舍得女儿嫁了?正议亲的当口冒出来这破事,冯府脸上好看呐,我有面儿是怎么的,我特有面子特威风是不是,被全汴京戳脊梁骨太好受太舒服了是不是?我太平日子过腻歪了非要自找罪受是不是?”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如刀锋一般咄咄逼人,冯佟氏被咆哮地直往椅子深处缩,她愣愣地,呆呆地,没有胆子眨眼,也没有力气将嘴里多余的口水咽下肚,她像被定住了般,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迫迎接他迎面而来的嘶吼。冯元顿了顿,忽然抬起一只手,冯佟氏以为要打她,连忙用胳膊护住头脸,却见他只是反手指向自己的脸皮:“我这不是脸,就是一层猪皮对罢?可以可着劲儿地去丢是罢?冯府名声可以可劲儿作践,可以连窑子都不如是罢?佟素娘,这些年你长心了么?我告诉你,你这三十多年都白活了。”
冯佟氏喉头咽了咽,忽然被口水呛地咳嗽起来,一张盖满铅粉的脸涨得青紫,她又怕又恨地望着他,却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冯元余下手指握成铁拳,只用一根手指指着她,他双眼充血,笑着对她说:“你呀你,白活了。”
第167章 零
人走茶凉, 冯佟氏定定地望着那盏茶,忽然有些恍惚,他来过了罢?他是刚走么?他确实来过了,还是方才仅仅只是一场梦?想从茶水上看出些端倪, 可惜那半满的水沿, 一口没被饮过。直到小怜钻进来,急切地开口:“太太, 老爷同意了么?他会认奴婢的孩子罢?”
哦, 他确实来过了啊......冯佟氏想笑, 又想哭。她抬头望着小怜, 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嘴脸是那么地令人厌恶。呵呵, 她以为凭着点不入流的小手段就飞上枝头了?靠着不知男女的肚子就能母凭子贵了?真是天真真痴傻得很呢。
“你也听见了, 他决定给李家个交代,不可能让人家姑娘憋憋屈屈地进门。我没法子保全你, 你呀, 就自求多福罢。”她将那盏茶一饮而尽,望着窗外打着旋儿的落叶呢喃:“立秋了,天儿啊,是越来越冷了。”
小怜直愣愣地杵了半晌, 忽然像回过神似的,噗通一声跪地,抱住冯佟氏的腿哭求道: “求太太,奴婢没别人能指望, 也只能靠着太太了。这是咱家少爷的长子啊,是他的亲骨肉啊, 是太太你的亲孙啊......”
“你以为我就不心疼么?”冯佟氏低下头,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心内却如滴油,最终温声开口道:“罢了,你先去躺着,我会再想法子的。”
听了她的保证,小怜破涕为笑,一叠声地哎哎答应着,站起来高兴地回了屋。
当晚,月明星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破门冲进来,强给她灌下药去,一滩血水让她的奢想彻底成了无望。德冒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亲眼见红后才转身离去。
进了书房,他朝冯元点头,冯元嗯了声,放下笔,拈起字来端详,不甚在意地问道:“人呢,还活着?”
“无碍。”德冒看着他,“老爷的意思是......”
冯元默了默,然后摆摆手,“算了,让她继续伺候太太罢。”
简单清理后,小怜被孤零零地丢在床上。一夜无眠,屋里全是血腥味,刚才那片血红像印子一样时时漂浮在眼前,她抽了魂似的躺着,双眼无神,呆呆地望着房顶。翌日,随着天色大亮,她越加不甘心,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地奔进里屋,扑到冯佟氏跟前,不敢置信地哭喊:“奴婢不信,这是大少爷的亲骨肉啊......”她徒劳地抓着早已干瘪的小腹,“太太,你明明答应过的,你会护着奴婢和奴婢的孩子,怎么昨夜还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冲进来......奴婢不相信老爷会这么狠心,这是他的亲孙子,是冯府的长孙啊......”
“你以为你多金贵么?冯家还会缺生孩子的女人?要不是我,你以为老爷就这么便宜你光赏你一碗药,早一棒子打得你一尸两命了。”冯佟氏不屑地道,原来对这小怜还有几分怜惜,只不过如今孩子都没了,之前的厌恶感又从腹内反了上来,对这拜高踩低且还一朝得势便抖起来的小人还想再刺上两句,可见她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模样也生了些骇怕,便违心地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把身子骨养好了,等渊儿媳妇进门生下长子,到时候自然没人拦着你为冯家开枝散叶。”
怜儿哭累了,用手背揩了把脸,站起身冷冷地瞥了眼冯佟氏,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她心里悔地流血,早知道冯佟氏这么没用,昨天还不如去求助大少爷。洗了脸梳了发,她去往汀芷院,事已至此,总要利用此事博一博大少爷的怜惜,让他觉得欠着她才好。
只不过世事总没有想的美好,冯安顺利避过了与曹家的联姻,此时再面对这其貌不扬的小丫鬟,只跟赶苍蝇似的厌烦,三两下就打发小厮将她丢出了院子。
绿莺的身孕已经有八个月了,此时出了玲珑院,趁着晌午日头足,在府里闲逛,摸摸这头的枝,望望那头的叶,那幅画面,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别担心,当初我难产,玄妙就说是因为我吃得多又懒,这回我可得听她的话,在临产前啊,多走走多动动,伸伸胳膊迈迈腿,生的时候我和孩子都不遭罪。”
“奴婢晓得了,就是见姨娘肚子像顶了一口锅,怕出甚么意外。”春巧笑着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嗤嗤戏谑道:“奴婢觉得啊,姨娘这胎是吃的比那时候少了,肚子没从前那个鼓溜呢。嘻嘻,可见啊,咱们姨娘真没以前馋嘴了呢。”
绿莺噗嗤一笑,翻了她一眼:“就知道取笑我。不过你说的还真对,那时候我就知道傻吃呆睡,跟养猪没两样。对了,你说大少爷大婚,咱们送个甚么礼好呢?”
“姨娘你看。”春巧忽然在她耳畔出声,绿莺打眼往前一瞅,就见几丈远开外的地方,枯枝掩映处,一个丫鬟正直挺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目光似嫉妒似愤恨。
“那不是太太身边的小怜么?”绿莺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却皱了眉头,“看她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咱们用不用给她请个大夫来瞧瞧?”
春巧却下意识停下脚步,左右一看,这里是一段围墙极高的夹道,此时没有半个下人经过,幽静得很。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连忙攥住绿莺的胳膊,不让她再往前走,“奴婢看她那样怪瘆得慌的,姨娘啊,咱们还是回去罢。”
绿莺被她扯着转过身子往回走,行了两步,春巧见她还在一步一回头的,便絮絮叨叨地劝着:“姨娘你就别管别人的闲事啦,奴婢瞧着这胎要不是男丁老爷掐死你的心都有了,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走走走,快回去罢,抽空请戏班子来唱两出武生的戏,到时候准生个男孩儿出来......”
主仆两个携手远去,小怜远远望着,死死攥着手指,双目赤红。
这日,春巧一脸愤然,气呼呼地窜进门,手里还扯着纯儿。
纯儿如今已是快七岁的大姑娘了,五官渐渐长开,模样倒是随了娘亲冯娴,很是俏丽,待到十五初嫁,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她与豆儿虽是姨甥关系,可年岁相仿,倒是常常能玩在一处,彼此做个伴,甚是和乐。
绿莺将她拉到跟前,伸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额发,开口调侃春巧:“怎么了,小丫头淘气了?看把咱们春巧姑姑给气得,腮帮子鼓的,都成河豚了。”
纯儿便望着春巧的脸儿痴痴笑,春巧忍气吞声地扫了她一眼,到底没当着孩子面开口,转而趴到绿莺耳畔悄悄告状:“姨娘啊,你都猜不到,咱们丢那些首饰都是她偷拿走的,全在她身上那布袋里,不信奴婢翻给你看。”
她口中的布袋是个巴掌见方、系在腰间的扁口袋,纯儿有那经常跑没影不知去哪里玩耍的怪癖,冯娴便缝了个口袋给她挂着,里头常备些吃食果品甚么的,以防小丫头饿着。春巧说完便将纯儿身上挎着的布袋抖落开来,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各式珠钗与猫眼石宝石琉璃石散落在桌上,全是晶亮闪烁的物件,晶莹璀璨、熠熠生辉。纯儿不仅没怪春巧放肆上手,反而小手拈起一个个圆滚滚的珠子献宝似的捧给绿莺瞧。
这孩子脸皮忒厚了,不懂个羞愧甚么的,果然是大姑娘冯娴生的,春巧一个没忍住,很是阴阳怪气地开口说:“也不知道随谁的毛病,手脚这么不老实,以为冯府所有东西都是她的呢,想拿就拿想取就取。”憋了憋,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到底憋住了没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面上作不懂,其实心里已经明白很多事了,有些话不能当面说。绿莺冷眼瞪过去,春巧不服气地抿抿嘴,却还是老实地不说话了。绿莺将事情在心里打了个转,按说冯娴从前在钱家日子艰难,故而常回娘家打秋风,后来被休回来后,经济上不紧巴了,衣食住行上也不用操心,自然再不用豁出脸皮做揩油的事。况且自己丢失的首饰全在纯儿这,没被小丫头交给她,就说明这事不是冯娴指使的,小丫头也没到虚荣爱财的年纪,这么一想,纯儿此举倒是奇怪得很。
听说皇宫里的公主平常都用金豆子打鸟,绿莺看着桌上的流光溢彩,和颜悦色地开口道:“这些珠子纯儿哪里来的,是用来打麻雀的么?还有这些钗环首饰,纯儿现在还小,只能长大了才能戴呢。”
“纯儿从来不打麻雀的,麻雀的爹娘和孩子会心疼的。”两手将那些东西捧起来,举到绿莺面前,纯儿歪着脑袋,喜笑颜开地说:“娘的那口大箱子里有个小匣子,猫眼石琉璃珠是我从那里面掏出来的,珍珠是李姨娘你这里的呀,你不记得了么?这些你也喜欢么?它们很美是罢,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亮亮的,是那么地引人注目。”
若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失主大约会被这贼的嚣张言语气个倒仰,可面对着纯儿,她言语单纯,笑容纯粹,总让人在那娇憨的表情里发现一丝傻气与执拗,此时绿莺对这小丫头,竟鬼使神差似的生出了几许心疼之意,她怜惜地摸了摸纯儿的小脸:“咱们纯儿也很美,比这些珠子都美,你是咱冯府的掌上明珠呢。”
“不,我不是。”纯儿缓缓摇头,脸上褪去笑,现出些落寞,目光迷离:“我真的好希望自己是它们中的一颗,就算将来被掉在地上打碎了,起码曾得到过爱、瞩目和温暖。可我只是门槛下的一块顽石,灰突突的,晦暗,蠢笨,多余......”
这等沧桑的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将人惊了个彻底,春巧睁大眼望着纯儿,那表情惊诧地毫不亚于见了小蛇成精开始说人话,绿莺也是哑口无言,张张嘴想说些甚么却甚么也说不出来,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竟有这种笨嘴拙舌的时候。
纯儿的性格与习惯八成与自小生长的环境脱不开关系,还有冯娴对她轻忽的态度与管教的方式,也造成了她如今的各种不良癖好。不问自取是为偷,尽管将纯儿的做法唤作偷窃很让绿莺感到难过,可此时不纠正将来坑的还是纯儿自己。之前即便知道冯娴做法不妥,可她的身份,还真不便去冒昧插手。如今,不能再当没事人了,总要将这事告诉冯娴。
让丫鬟去芝兰院通知来领人,绿莺的意思是希望冯娴来,没想到来的却是容嬷嬷。在她的做主下,将绿莺的首饰归还,来的时候鼓鼓囊囊支支棱棱的小布袋,走时瘪瘪的只剩下几枚珠子,纯儿眼睁睁看着珠钗被拿走,春巧以为她总会哭闹几声作一通的,可小丫头一直笑模样地看着,不仅不气,反而最后还拉着绿莺的手千叮咛万嘱托:“你要好好地待它们,不喜欢了也别抛弃,到时候给我,我总会一直照顾它们的。”
容嬷嬷貌似对纯儿的情况很熟悉,还代替她向绿莺道了歉,临出门时顿了下,忽然丢下了一句话:“李姨娘你莫要怪她,纯儿她是......病了。”
甚么呀莫名其妙的,春巧挠头道:“姨娘啊,容嬷嬷的话是啥意思啊,难道是得风寒了?奴婢也没听说纯儿小小姐生病的信儿啊,要是病了,她那嬷嬷和丫鬟也不可能让她出来乱跑啊,这都大秋天了这么冷的。”
绿莺忽然想起久远之前的一件事来,那时候她刚刚进府,冯娴有次回娘家,第一次来她这里打秋风,让纯儿在她屋子里挑样物件,小丫头第一个相中的就是那匹金灿灿的鎏金骏马。如今她终于有些懂纯儿了,晶亮璀璨的东西注定会得到更多的瞩目,还有她时不时地将自己弄成泥人,偶尔地不见人影,纯儿是希望得到爹娘更多的关注,能多疼她一些多关心她一些。
“......大约是心里得病了罢。”绿莺喃喃道。
她有些乐观地想着,容嬷嬷医术高超,深藏不露,总能治好纯儿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