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声轻咳,秦芬不由得吓得一个哆嗦,那匹布掉落在地上滚得几滚,落在一双皂靴边上。
秦芬顺着那皂靴往上看,便看见了脸色苍白的范离。
不知是因着身体虚弱,还是愧疚于吓坏了秦芬,他抱歉地拱一拱手:“对不住,秦姑娘。”说着便去弯腰捡那匹布。
秦芬见他行动滞涩,猛地想起他为着查案身受重伤的事情来,连忙上前拾起布匹来搁在桌上,问一声:“今日杨妃带我来,是你的意思?”
范离见秦芬面色不悦,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是我的意思,我能指使得动杨妃么?是皇上的意思。”
秦芬微一愣神才反应过来,范离说的是从前的英王。
“皇帝为什么管起这种小事来了?”秦芬心里隐约察觉到什么,颇有些不悦。范离与她如何,那是年轻男女之间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什么,可是皇帝若是为了收拢范离而强压下一门婚事,却无异于给秦芬戴了个沉重的枷锁。
范离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咳嗽两声,从颈项中摘下一样东西来:“原本这东西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密,谁知受伤昏迷时,被皇上瞧见了,杨妃认出这是你的东西,皇上便拿话来问我,我想着喜欢人也不犯法,就承认了。”短短几句,来龙去脉都解释得清楚。
杨妃赏的攒枝茉莉金花钗,上头偏偏少了一颗花骨朵,秦贞娘瞧见时,还叹气顿足一番,怕秦芬受训斥,后头特地打发人拿了花钗出去修补。那花钗造得精致,辗转好几家店才有人敢接活,这事折腾得不轻,秦芬自然记得,此时一瞧见那颗小小的坠子,立时想起来了。
范离虽然于公事上甚有成就,在秦芬心里,却只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这时听见他直通通地说出“喜欢”二字,不由得轻轻叹口气,把自己在心里想了许久的话拿出来问:
“范大人,你有勇有谋,为人不错,大伙都赞你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偏生喜欢上我了?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范离只知自己喜欢秦芬,却不曾想喜欢人还要理由的,这时秦芬一问,他也愣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秦芬见他发愣,倒笑了,原来这人竟真有些傻气,她干脆将话问得再透一些:“论出身,我只是秦家二房的庶女,论长相,我连六妹也不如的,更不用说其他家的姑娘,不论哪一样,都实在是不出挑,范大人何必喜欢我来着。”
她说起家族和姐妹,范离倒想起那日在栖霞寺偶遇,她挽着两个姑娘亲亲热热说笑的情景来,心里似有所悟,一句“喜欢你为人和气”险些就要冲口而出,却还是强自忍住了。
他外出办差时,闲了便会想一想自己与秦芬的事,想得多了,便知道与姑娘说话该委婉着些,这时若直通通说出这句话,秦姑娘还当他是要取个大家闺秀回去摆着看呢,不如不说。
秦芬见范离脸上仍旧是竭力思索的表情,心下更觉得这年轻人傻头傻脑的,不由得微笑一笑:“范大人,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要多想一想,小女很感谢你对我的喜欢,祝你以后步步高升,事事顺心吧。”
这话,难道是婉拒了?范离虽然这上头不大通,却并不是当真无知,连忙站起身:“秦姑娘请稍等!”
秦芬走到那放着布匹的圆桌前,回过身来:“范大人还有事吗?”
桌上的布匹光华灿烂、金碧辉煌,在范离看来,却都比不上秦芬的光彩,他心里有无数的话,却不知怎么说,想了半晌,问一句:“秦姑娘心里,怎么才算是喜欢你?”
秦芬原只觉得这年轻人是一时冲动,听了这一句,倒认真打量起他来。
因着这些年奔波辛劳,范离瞧着比实际年龄大些,他的神色不似秦函和秦恒那般天真,眼神之中的锐利,便是秦览也比不上。
她一向以为这年轻人在情之一字上是傻气莽撞,岂知这素来老练的年轻人,不是出于真诚和直率呢,她又何必对他那般傲慢?
秦芬略低着头想一想,慢慢昂起头来:“我这些年,在秦家也算过得谨小慎微、处处周全,为着姨娘和自己,我没有怨言。我的意中人,不必说一人之下,却也得是万人之上,以后的日子,我不想再那般算计辛苦。”
这话,一半是肺腑之言,一半是有意为难,秦芬只盼着能叫这范大人知难而退,再不济,鼓励他去上进也是好的。万人之上几个字,说出来轻巧,做起来可难如登天。
她说完了,也不待范离答话,随手拿起方才那匹织金蜀锦,慢慢走出敞轩去。
范离愣怔半晌不曾说话,他每次都见秦芬笑呵呵的,却不曾想过,这姑娘过得也并不十分如意。他心里忽地涌出一股激荡的潮水来,几乎将他淹没。
第95章
从前的英王, 如今该称建德皇帝了,受了一日的朝拜,面上不过是略添了几分倦色,一向挺得笔直的腰杆, 不曾因为劳累而弯下一丝一毫。
皇后身穿玄色绣大红凤凰的吉服, 头上带着沉重的九凤冠,累得面色焦黄, 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了。
她生得颇有福相, 与当下流行的纤细身条不大一样, 有好几年都不曾吃饱过饭了。平素里这份自制也算叫她自得,今日却因着这份自制吃足了苦头, 饿得好几次险些晕过去。
皇帝性子审慎,不曾正式行登基大典, 便不肯住进养怡居里,日日还是领着皇后回潜邸住。今日终于礼成,他向来严肃的面孔上也带上一丝笑意, 侧着头问陈虎:“养怡居和长宁殿都收拾妥了么?”
陈虎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 知道这位主子不似先帝随和,连忙打叠精神应一声:“是, 早就收拾好了,下头人都等着恭迎皇上和皇后娘娘呢。”
皇帝微微颔首, 对皇后道:“你今日便回长宁殿吧。”
皇后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光彩:“是,臣妾遵命。敢问皇上……”
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女子, 若是换了个知趣的女子, 起码不会当着众人问出这种问题来。
然而,今晚对皇后实在太过重要, 她一向不得皇帝的心意,平日里皇帝如何冷淡她也都忍了,今日为着正宫尊严,少不得要问一回。
“我回府里还有事。”皇帝想也不想就来了这么一句。
面子,他不是不曾给崔氏,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若不是当年选秀时崔家门第高,正妃的位子也不会落在崔氏头上。杨氏这么多年屈居侧妃之位,皇帝已是于心不忍,若是连一些宠爱也不能给,那他这丈夫不如不做。
如今皇帝日日都在建章殿处理政务,潜邸能有多少事,还不是那个令人憎恶的杨妃。皇后想到此处,简直要气得呕血,她就想不通,那个娇滴滴的狐狸精到底有什么好的,无非就是乖顺一些、温柔一些,旁的也不如何出众。
皇后却不知,对于皇帝这个自幼离开生母的人,那些温柔体贴才是最解忧的良药。
皇帝马不停蹄地赶回潜邸,府门已闭,小太监进良敲了几下门才开,守门不耐烦地揉着眼睛正要抱怨,忽地看见皇帝,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皇,皇,皇上怎么回来了!”
“说什么胡话,皇上是天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怎么这么多话!”进良轻轻斥一句,然后又微微躬着腰,随着皇帝往里头去了。
进良不是潜邸旧人,却被皇帝从几十个小内侍里头拉拔上来近身服侍,他自家心里也有数,是当初的英王雪中久跪时,他那一句求情的话被记住了。
旁人有的嫉妒,有的挑唆,却都没把进良的心思给带歪了,他心里,皇帝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虽然有时候脾气大些,却是值得效忠的主子。
从前不曾来过潜邸,也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去青莲居的路,进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待皇帝大步跨进青莲居,进良无声地退了下去。
皇帝一进正屋,心里的弦就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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