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贞娘忙着对账簿,头也不抬:“什么事?”
秦芬看一眼下头站着的那眼生的小丫头,瞧衣裳打扮全不是秦府的样子, 便轻轻咳了一声, 秦贞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秦芬,顺着秦芬的视线向下看去, 不过一瞬就回过神来:“你是……姜家的人?是你们姑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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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没急着讨好婆婆,也没忙着拉拢夫君,那小丫头心里敬服极了,恭恭敬敬地行个礼:“给四姑娘请安,回禀四姑娘,奴婢是家里二姑娘的贴身丫鬟,叫做庆儿,奉我们姑娘的命,来给您送东西。”
她说着,高高举起手里的一卷东西来:“这是我们少爷整理的夫子讲义,二姑娘想着府上的三少爷也要春闱,便给三少爷送来。”
姜少爷整理的讲义,若想送给秦恒,自送去便罢了,何必经由姜家姑娘往杨氏和秦贞娘这里过一道,秦芬稍一思索便知道了,这是姜少爷在向秦贞娘示好呢。
她偷眼看看秦贞娘,这素来自持的姑娘,面上也飞起淡淡红晕,说话倒还与平日一样:“既是如此,腊梅领着她去找月琴就是。”
待腊梅和庆儿出去,秦芬便打趣秦贞娘:“四姐,那丫头是头一次见,你怎么就认出是姜家的了?”
秦贞娘横她一眼:“这丫头我没见过,从前难道不曾见过姜家的其他丫头?”
秦芬笑一笑,又道:“这姜少爷可真是个妙人,既知道讨好丈母娘,又知道讨好未婚妻,哎呀呀,有这样的伶俐,只怕要胜过三姐夫许多啦。”
秦贞娘凶巴巴地瞪秦芬一眼,从碟子里随手拣个酥果塞过来:“嘴巴闲了就吃东西堵上,话真多。”
秦芬见到的秦贞娘,小时候是有些蛮横无理,长大了又是温柔可亲,何时这么手足无措的,她愈发想逗一逗,接了那酥果,眼珠一转又说一句:
“四姐放心,那个庆儿是腊梅带着来的,这事是在太太面前过了明路的,一点错处也挑不着。哎呀,要我说,四姐夫可真是又聪明又体贴,办事还靠谱,这夫婿可当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哟。”
秦贞娘终于忍无可忍,将账本重重搁在桌上,面红过耳地站起身来,一个转身就走了。
只是秦芬眼尖,在秦贞娘转身前瞧见了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她不由得忍俊。又生怕秦贞娘当真恼了,赶紧伸手掩口,将笑声憋了回去。
闷声笑了片刻,秦芬心里忽地想起一件事,也不知秦恒接了那讲义,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这孩子如今可还是爱犯倔的年纪呢,若是和上房起了隔阂,这可就不美了。
上房里杨氏也是满脸笑意,一小部分是为着姜少爷对自己女儿的态度,更多的是因为收到了秦览的来信。
信上并没写多少字,要紧的只一句,皇上隆恩,幸不辱命。
这意思,便是差事办得不错了。
后头又有一句家常,兄在大理寺,烦妻代为打点。
秦览往徽州上任时,因着皇帝说了“以观后效”四个字,秦翀当时便从大理寺的牢里提了出来,单住在衙门后头的一间小屋里。
从前为着不招人口舌,杨氏连打听都不敢打听。
大嫂许氏来了许多封信,字字如泣如诉,杨氏看得心里也难受,可是没得丈夫一句实在话,她也不敢应声,只是来回地打太极。
如今秦览有话捎来,杨氏自然要代为打点。
于是唤过紫晶来,吩咐道:“收拾几身老爷的衣裳送去大理寺,不必十分华贵的,家常即刻。再叫几坛子好酒送去。”
紫晶知道这是给大老爷送的,点头应下,不解地问一句:“大老爷如今还被看守着,能让喝酒吗?”
杨氏微微一笑:“酒是打点那些官差的,你送些金银物件,难免哪日就被抓个小辫子,送几坛好酒,喝了便没了。没这几坛酒啊,那衣裳也到不了大老爷手里。”
紫晶恍然大悟,自下去不提。
春闱的日子渐渐近了,秦贞娘命人每日给秦恒送一道菜补养,不是鸭子汤,就是八宝葫芦鸭,再不然就是炒鸭杂,总离不了鸭子。
秦芬连着几日都听见秦贞娘吩咐这事,不由得笑:“四姐也太实心眼了,照这么吃下去,三哥便是再爱吃鸭子也要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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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贞娘如今当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气派,日日手不释卷,旁人的卷是书卷,她却是账本,听见秦芬打趣,她抬起头来佯作发怒地瞪一眼秦芬:“小丫头懂什么!”
“我却当真不懂了,还请四姐教我。”秦芬也作个请教的样子,上去亲昵地摇一摇秦贞娘,轻轻替她捶两下背。
秦贞娘受用地眯起眼睛:“好,力道再重些。”她也不过由着秦芬捶了十来下就不要了,摆摆手叫秦芬坐在自己面前,又拿起了账本:
“你三哥这人自来不肯多事,小丫头泡的茶烫了,他放放再喝,小子们给他磨的墨淡了,他自己再动手磨几下,前几日竟破天荒使人来我这里,说要厨房做一只盐水鸭子吃,这还是十几年来,他头一次开口要东西。”
“哦,我懂了,三哥要的是鸭子,所以四姐这些天换着花样地给他送鸭子吃。”
“是啊,这孩子这些年也不容易。”
不容易在哪里,秦贞娘不曾明说,也不必明说。
夹在金姨娘这个生母和杨氏这个嫡母之间,已是不容易了,生母嫡母又还是有深仇大恨的,秦恒除了埋头读书,也实在是没什么自处的法子了。
他从前是讲礼数,却总透着一股客气疏离,凡要个什么,不是将就着过去,就是往外头买些寻常东西对付,百样事体只省事两个字便罢。
前次姜少爷的讲义送了去,秦芬还担心那位倔强的三哥心里起个芥蒂呢,谁知后头竟知道开口向秦贞娘要东西了。
如今开口要了一回东西,兄弟姐妹间竟好似亲近了不少。
忽忽数日,已是四月初六。
当年杨舅老爷赶考,杨氏是亲眼见过那阵仗的,早派人往贡院跑了好几趟,事先把路线摸得熟透,又使人告诉了秦恒这事,好叫他放心读书。
秦恒这日起个大早,天不曾亮就往杨氏的院子来了,守门的丫头见了,惊呼一声,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拍门,秦恒却伸手拦了,自己走到杨氏屋子前,跪下磕了头,又静悄悄走了。
杨氏也替秦恒悬着心,这一夜不曾睡踏实,听见屋外有动静,早被吵醒了,她侧耳一听便猜到是怎么回事,抱着个软枕,轻轻道一声,“这孩子倘若是我亲生的,可该多好。”
如今在屋里服侍的,除开紫晶,还有一个青萍的妹妹红菱,这日恰好轮到她值夜。
听见杨氏醒了,红菱早已坐起身来等着服侍。因着初来乍到,她还摸不透杨氏性子,杨氏说的话她也不敢搭腔,轻轻劝一句:“太太,还早呢,再补会觉吧。”
杨氏“嗯”了一声,不曾动作,只借着昏暗的天光去看红菱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