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继封王若彩为扬州太守.镇北大将军,如今也已经有六年了。
如果说一开始有女人当大官,还一统江北,获封大将军让整个江南地区的人都处于凌乱怀疑世界的阶段的话,那如今六年过去,江北的统治始终稳固,王若彩的名声在江北依旧如日中天,而陆瑶也已经以江北少主的身份正经上建康走了一圈,上至南帝,下至建康世族,都已经直接或间接承认了她的身份,世人对江北之主是个女人这件事情,已经很接受,甚至习以为常了。
而对陆瑶就是未来的江北之主,且还在建康也有一席之地这个事实,江南士族也深知。
他们如今在邹或这里求见她,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说动陆瑶,让她回去叫王若彩管一管建康王家的所作所为。
这两年,王家在建康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统治,又完全把控了少帝,简直不把江南百姓当人看,在原来欺压良民的份上变本加厉不说,甚至很多依靠着王家的北方世族已经开始朝着南方更多本地豪族下手了。
原本北方世族南迁,到江南占地盘,也不过是挤压建康周边几个郡的豪族和百姓的生存空间,但是如今王家更加势大,建康的世族门阀也越发膨胀,竟然开始将手伸到江南其他州郡去了。
这可不叫这些豪族们炸了锅。
江南的文士圈子,和江南本地豪族的圈子基本是重叠的,毕竟没钱谁读得起书,借着陆瑶和邹或曾经的一点私交,江南的文士们便纷纷求到邹衍这里,请求他将陆瑶请来,好说动她为江南文士们主持公道。
当然,说是让陆瑶主持公道,其实是让陆瑶身后的王若彩手里的十万大军主持公道。
王若彩占领江北,手中遏住了建康的咽喉,要是她一个不高兴,兵临建康城下,那王继老儿哪怕手里捏着皇帝,也只能望风而逃啊。
但是王若彩以前生活在太原,和外人没什么交往,没有人能和她攀交情,等她嫁到江北就更不用说了,她的交际圈子都给她手里的大军杀得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王若彩才是真正的王家人呢,王继可是她亲叔父,王家在建康势大,王若彩是脑子有病才会去对付人家?
但是陆瑶就不一样了,陆瑶年纪小,在建康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她年少慷慨,一腔正义,还特别大方。
小年轻嘛,越是年轻越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容易冲动,等她知道王继杀光了谢家,还扰乱朝纪,挟持少帝,欺压他们这些江南士族,说不定热血一冲头,就反了。
所以众人特意找了这个时机来说服陆瑶。
反正陆瑶是王若彩唯一的女儿,江北少主,等他们说服了她,到时候再找由头“说服”王若彩,两厢一配合,王若彩不反也得反。
即使他们没有说服陆瑶,只要她来这一趟,有这一趟行程在,王若彩就不得不反。
因为自古中央权臣和地方军阀,就从来没有一条心的时候。
只要他们挑拨离间,哪怕王若彩对王继没有一分反心,他们就不信,凭借王继那老匹夫多疑且掌控欲极强的性子,会轻易相信。
江南众文士的算盘打得很好,对陆瑶的说服也是耐心得很,一开始并不说什么要她针对王继,只一个个凄凄惨惨地抱怨最近地方上不太平。
不是这个家里的地被人占了,就是那个的妻妹被人抢了,又有谁谁好几代辛苦经营出来的一个铺子被人打砸了,孤儿寡母,哭得好不伤心,报到官府那里,官老爷却理都不敢理就把人赶出去了,叫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接着又有人叹息,建康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其乐融融.一派太平的建康了。
接着就说起建康几桩叫民怨沸腾的贪赃枉法之事,比如某某王氏子弟强抢民妇为妻,将人奸.淫致死,妇女的丈夫告到官府,官府却判其丈夫向王氏子弟赔钱。同样的法令,遇到平民就执法严苛,绝不放过,遇上和王家有关的贵族世家就格外宽容,不仅不追究,还常常额外恩赏以示亲近。
又说最近各地都忽然增添了许多流民,这些流民无家可归,只能四处作乱,于是又害得新的无辜百姓遭殃,变成了新的流民,真是呜呼哀哉。
最后又说谢氏灭门惨案,小皇帝如今孤身在宫中,只怕也日夜不安,如同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某某帝,某某帝,可叹可悲。
等这群忧国忧民的士人说完江南种种乱象,真是一个个老泪纵横,只恨自己不能身在当场,替被欺压的良民翻案,替枉死的人伸冤,让这个黑暗的世界重新恢复到上古时期,尧舜禹统治时的太平治世。
一群人说来说去,就是不提这一切都是王继的错,只等陆瑶拍案而起,大骂王继老贼,竟然祸乱朝纲,致使民不聊生。
可惜陆瑶听来听去,他们悲伤,陆瑶也跟着悲伤,他们愤怒,陆瑶也跟着愤怒,也就是不提这一切都是王继导致的。
于是暗地里被推做这次说服主导人的邹或只好一拍桌子,抖着胡子骂道:“这王继狼子野心,控制少帝,难道是想效昔日董卓行事,祸乱天下吗?”
陆瑶这才捏着茶杯掀起眼帘慢慢道:“可据我所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不是曹阿瞒干的吗?”
在座的人脸皮都抽了抽,邹或将王继比作董卓,就是想让陆瑶像当初的群雄一样揭竿而起,诛灭王继。
陆瑶把王继比作曹阿瞒,难道是想说他能像曹阿瞒一样号令诸侯,最后以魏代汉吗?
“非也非也,”士人中有人连忙道,“曹阿瞒虽挟持汉帝,却也不曾让手下人为祸京城,这王继任由建康世族放肆,这是要逼死江南的百姓啊。”
“是啊,他这是要逼死我等啊。”其他人也哭诉道。
陆瑶淡定地翻看着案上的竹简,闻言惊讶道:“哎呀,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王继手握少帝,他的命令你们不能不遵从,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啊!”在座的人被她说得一僵,接着就哭得更惨了。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哭,陆瑶好像都少了那根筋,就是不提要带领江北大军讨灭王继,拨乱反正的意思。
一群文士装模作样,内里则不停地交流着眼色,一个个惊疑不定,不确定陆瑶是装傻,还是作为一个女子,天生就少了一分救国救民的担当在里面。
这场文会最终算是进行得虎头蛇尾。
等士人们离去后,陆瑶对邹或说:“先生此番邀请我来,原来不是要请我来做客的。”
邹或额头上流下汗来,连忙解释道:“我原本只是请小友过府一叙,只是消息被他们知道了,推脱不开……”
“看来先生还不够爱我,不愿意为我得罪其他朋友呢。”陆瑶朝邹或笑道,她行云流水地做好了一碗茶,从自带的盒子里拿出一套新烧的白瓷套杯,滚水冲洗过后,碧色的茶汤顷入清淡的白瓷杯中,仿佛杯雪盛绿,明月生光,推至邹或面前时,邹或的眼珠子都错不开了。
“这……这……这是瓷?”他看着新雪般洁白的瓷,说话都迟钝了。
“是瓷,白瓷,名曰咬绿映雪,先生以为如何?”陆瑶已经执杯,叹息般轻嗅上好的茶香,然后啜饮一口,享受地眉间舒展。
“咬绿映雪,咬绿,好,好名,不愧是咬绿。”邹或看着透出一股绿意的薄白瓷,惊叹了一番,也饮下茶汤,自嘲道:“倒是我这里的云顶山雾配不上你的绝色白瓷了。”
“杯子再好,只是俗物,雅不雅,看心,看人。”陆瑶直起身,将这一整套白瓷摆好,放在案上推至邹或面前:“一点心意,不成敬礼。”
邹或受宠若惊,羞愧道:“思城待我至诚,我却让他们来打扰思城,真叫我……”
“先生一代名士,心中装着天下,装着百姓,为世人俗事所累,无可厚非。”陆瑶站了起来,正色道:“先生的才华,我是佩服的,只是希望先生以后莫要出卖思城了。我母亲在江北经营一点事业已是不易,周围强敌环伺,我们母女如履薄冰,不求先生助我,只求先生莫要害我。”
“这……”邹或沉吟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追问道,“思城可是有什么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