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点头,拿起茶盏,凑到口边。我心跳瞬间加剧,胸中如冰火相煎,背后则有阵阵寒意升起,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舌间苦涩无比。他闻着茶汤的香味,双眸微闭,形容陶醉:“你我相识,倒也有十五年了。我记得那年你在幽州酒肆中与众多军士斗酒,我在旁观看,只觉这女郎容貌美丽,举动却豪气干云,当真少见。”
他突然开始细数革命家史,我听了,心头滋味复杂:“当日若非你出面转圜,我纵然千杯不醉,只怕也要喝得撑破胃肠。”
“后来李台主在我与我那段氏娘子面前带走了你,我心中慌乱得很,只怕他以为我对你有甚非分之想。”安禄山笑了,话中倒有几分感伤,“若是他尚且在世……”
那已是开元年间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个世纪。
开元和天宝两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前者进取而蓬勃,后者自满而靡丽。
李适之爽朗自信的笑意、意气风发的身姿如在目前,他分明是能在痛饮一斗酒后仍然丝毫不乱,处理公务效率极高的潇洒人物,却落得被贬南方、自杀身死的惨痛下场。他批阅公文、落笔如风的场景在回忆中化作一片殷红血色,我尽力平稳声音:“他这样的人……我也不知他若活下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
“他若是在世,杨国忠也未必能这般得志。”安禄山顺手将茶碗放回案上,“我听说正月里,李台主的侄儿们终于将他迁葬龙门。”
我默然不语。李适之唯一的儿子当年死于李林甫杖下,所以他的灵柩是草草落葬的,只有在李林甫死后,他的侄儿们才敢迁窆。若是以时人的标准来看,他身后绝嗣,殊为不幸。其实王维也只有一个女儿,但也唯有他这种深晓佛理、通透绝俗的人,才能浑不在意。
安禄山望着窗外的日影,理了理袍角,站了起来:“说了这许久的话,我也该走了。替我向王郎中问一声安否。他在文部为郎中可也有两年了,是不是?”话音似在“王郎中”三个字上咬得稍重。
我跟着起身,却猛然一惊,心脏怦怦直跳,生出极坏的预感。
“说得兴起,竟一口也未尝你亲手烹的茶汤。”他语调若带惋惜,“阿妹——”
我的手在袖中握紧,向后退了一步:“我……”
“你不肯在茶汤里加茱萸和薄荷,是因为这两种草都有解毒之效罢?”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褐色双眸中的意味像是探究,也像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