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便也就问了:“前日里天色渐晚,我没看清情状,今日只看一人流血倒下都觉得怕人的厉害。季母当时是不是也害怕?”几经犹豫,长庚在姬无拂回答之前补充道:“我那天晚上好像摸到季母的泪水了。”
“我不是因为害怕落泪。”姬无拂默认了自己那晚流泪的事实,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刀落下之前,心中也许还有迟疑,但刀柄当真落下了,心中便也坦然了。我只是发现自己长大了。”说着,姬无拂微微弯了弯眼睛。
她啊,仅仅是在哀悼过往而已。
姬无拂发现,自己选择以杀止杀的那一刻起,已经站在百姓之上考量,不再完全把“人”当做人了。心中对生命的最后一丝敬畏也远去了,她再不可能回到从前,原来的阿四像是彻底无影无踪了。养在深宫的阿四理所当然地享受母亲姊妹的庇护,是可以悲天悯人、肆意挥洒自己所谓的同情的。
但姬无拂是一国亲王,她终于明白此身所系在何处,所念只有维持这庞大帝国,维护自己的未来,永远不再是那个“平民百姓”了。姬无拂所设想的和平,永不可能出现在当下,她想要的未来也注定要用很多人命和鲜血去堆积。
这些人是因为自己死去的——姬无拂直面事实,也承认事实,并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而感到难以避免的愉快。
她享受掌控人生死的过程,无论是权力、还是暴力。这时候她终于可以完全与姬宴平共情,只是姬宴平生来就练就了,而她用了十七年才迈出枷锁。
“长大后……也会感到痛苦吗?”长庚没能从简短的话语里揣摩出姬无拂复杂的心情,就着姬无拂的回答发问。
姬无拂沉默很久很久,久到长庚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还是说了:“因为长大是会疼痛的,长庚长大就知道了,身高长得太快,筋骨也会疼的。”
长庚不假思索地问:“季母很怕疼吗?”
“或许吧。”姬无拂笑道,“我希望长庚可以高高兴兴地长大,不用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驿站内飘出去的炊烟,再一次扰动了灾民们的心弦。在此地等候的灾民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新的流血还会发生,长庚看得更认真了。
等到米粮见底,卫士再三举起米袋抖动示意今日发粮结束,灾民才在明晃晃的兵刃威胁下不甘不愿地离开。
长庚目睹好几次伤亡,无一不是在争夺粮食。如果是被抢夺的人杀了抢夺者或者有人试图争抢却被外人出头杀死,姬无拂就当无事发生,卫士们也会当做没看见,随口安抚几句结束。死亡在灾难中常见得难以让人费时注目,但长庚还不能适应这个,所以她发问:“这是正义之举吗?”
“长庚认为什么是正义呢?”姬无拂望着不远处土坑内随意折叠的几具□□尸体,衣服也是值钱的东西,已经被灾民剥走,死后的尊严似乎比生前的尊严还要难得。
长庚思考的远超姬无拂预料:“我在想,只要有正当的名义,杀人就不会谴责,而是理所当然的。那我们的律法……就是最大的正义了吧。”
姬无拂笑道:“对于寻常人来说,主持正义的机会是很少见的,正义往往掌握在官府、或者说圣上手中。”作为皇帝女儿、孙儿,她们天然被分享无条件的正义。
长庚歪头思考良久,回答:“季母好像比起以前变了一些,是因为长大吗?”
“可能吧,每个人的长大是不同的,这需要长庚自己去经历。少年人总是听不进长者的告诫的,也往往是不驯的少年才有更精彩的未来。”姬无拂笑眯眯地合上窗,把突如其来的风雨挡在窗外,“这好像不该是我说出来的话,毕竟我也才十七岁啊。”
耳边雷声轰鸣,长庚问起绣虎人在何处:“今儿好像没怎么看见绣虎,她去哪儿了?”
姬无拂心情颇好:“应该是去祈雨了吧,我可是让她安排巫女准备跳十天的祈雨巫祝舞,没想到第一天就奏效了,运气真不错。”
第263章
雨滴砸落在马车顶, 散落的雨水为大地带来生机,土地上的人全都在欢呼,一边欢呼着一边拿出盆来接水。
长庚从窗口伸出手接雨, 冰凉的触感惊得她缩手:“季母, 我们这是去哪儿?”
“既然巫女祈雨有效果,少不得要去看一看。”姬无拂合上窗门, 示意长庚不许再伸手出去,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祀有执膰,戎有受脤, 神之大节也1。我们不说, 别人怎么知道这下雨的功劳在巫女呢?天命尚且在大周, 此地流民兵很快就会散去了。”
这场雨一落下,福州的旱灾也到了尾声,因灾难聚集的流民兵会回归田地, 如果他们成为流民之前没有把田地卖掉的话。不然就会成为佃农、仆从。现在收归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放田地了吧。
某县的县令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县衙内一片惨然,县衙外搭建的简易木台子上是一身红袍戴面具的“巫女”。时间紧急, 姬无拂显然没空从别的地方调用巫女,这些“巫女”都是卫士所假扮, 装模作样地背诵一些复杂的篇章,在台上做些神神叨叨的动作而已。
倾盆大雨来得迅猛,持续的时间就不会很长,一个时辰过去, 雨水逐渐停歇,阳光撒在残存的水面上, 晶莹闪烁。案上摆着祭祀用的牛头,为首的巫女肃穆地从牛嘴中掏出一卷璀璨书卷,金银丝线织成的布匹光彩夺目,在阳光底下简直不像凡物。
姬无拂带着长庚走上木台,接过书卷宣布:“某县旱灾盖因女子多难、阴阳失衡之故,而今百姓流离,当重造籍册,丈量县内田地分发于民,奉养巫儿,平阴阳之序。圣人有言,赐各家巫儿良田五十亩,凡家中有女者,长女五十亩田,其余诸女各三十亩田,女户妇人另赐五十亩。”
天命是很微妙的。鬼神的存在不为凡人所感知,人人不敢说无,但也不能十分肯定没有。周朝自称天子,自认为承接天命,而统治天下。后来的皇帝无不以此标榜自己的正统性——这是最简明的办法,毕竟造反的名头很不好听,也很容易被后来者以同样的理由推翻,而天命之说,还能让庶民有些敬畏之心。
民间很多的习俗都是经不起细究的,只是说的够多,人就跟着去做了,做的人多了就成了传统,长长久久地被人世世代代信奉。想要改变也很容易,只要拿出足够的利益,女男秩序重建也不过是一代人而已。
在库狄桢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姬无拂当面吩咐下属去推行政令,最好一个村庄也不要漏了,剩下的人手去编篡户籍和丈量田地。绣虎是不会对秦王的决定有异议的,带着人就出门办事。
等屋内人都走干净了,库狄桢忍不住发问:“某县虽然贫苦,却也有好几户大族,不少人在旱灾中投奔亲戚,迟早是要回来的,秦王此举……”
姬无拂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某县乱糟糟的,逃难的人到处都是,籍贯书册也被毁坏,很多田产归属含糊不清,干脆推倒重来。要是有人不服,就上京告我去啊。”
这个县令死的妙啊,她终于有机会放手去做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机会做的事。
库狄桢哽住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秦王该不是要在福州全境都这么干吧?”
姬无拂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福州长史,顾左右而言他:“应该不会连累你吧,毕竟福州刺史还活着,要不你先写封奏疏送到新都御前,这样你的本分做到了,圣上也知道你肯定拦不住我,不会责怪你的。”
“秦王不怕圣上怪罪下来吗?”库狄桢问道。
姬无拂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娘好像没和我生过气吧,库狄长史不用太操心我,大不了削我食实封呗,反正我也不缺财帛。我看福州风俗不好,有些杀女婴的苗头,无非就是嫌生女吃亏生男占便宜,今后应该会有所好转吧。哎,治民的事儿我也没正经干过,这事还得库狄长史帮帮我。”硬是把人留在某县帮忙。
秦王虽然有很多奇思妙想,但却不是一个甘愿案牍劳形的人,她想方设法地把库狄桢留在某县,隔天自己就跑到周边的县城去募集钱粮,空口白牙承诺了不少——姬无拂准备带一些福州的乡绅女子回京,许以前程。
这事好像有点买卖官职的嫌疑,但姬无拂不说,别人也不会拆穿。
长庚也问过:“这些女子带回去了,季母要怎么安排?”
“这不是很简单么,王宅圈个院子请西席来教导,十个里不说七八个,总有一两个能成才吧?剩下的操练操练做个卫士还是不难的。”姬无拂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做法,“反正他们也不像是重视女儿的样子,既然早晚要搭上嫁妆嫁出去,不如直接贴给我,”
姬无拂全然忘记了皇帝叮嘱她早去早回的话,硬是在某县过了个年,眼见某县女户林立、春种下地才带着长庚回京,而且她还擅自做主把孟长鹤留下了。
某县少不了人主持大局,库狄桢又不能一直绑在某县,当然要留个可靠的人选了。
为了库狄桢行事方便,姬无拂顺带将躺了快半年床板的福州刺史裴仲元也带上了。姬无拂对自己手下的力道心中有数,三个月怎么样也治好了,裴氏不能下地,一定是福州医师医术不够精湛,作为始作俑者,她得把人带回去好好医治。
长庚在外过得很开心,但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从未长时间离开母亲身边,不免思念母亲。因此,回程的路上长庚表现得颇为雀跃,归心似箭。
母女同心,收到消息的姬赤华也是专门推了政务在城外等候女儿和妹妹回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不错,你们俩看着都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