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虎面露犹豫,似乎有话想说,最终也只是拿着书信走出书房了。
既然定了回京的日期,也该将消息通知到位。垂珠被姬无拂安排为长喜乡乡耆,整日都要面见庶民,因而忙碌得无法再跟随姬无拂左右,姬无拂出门便只带绣虎以及卫士。
老裴相事先得了姬无拂的消息,因而并未授课,而是坐在院中石案边等候,见到姬无拂进门就道:“秦王与我对弈一局吧?”
“对弈?我不成的。”姬无拂撩起衣角盘膝坐下,捻起一枚白棋细细看过,“依稀记得太上皇当年好似要教我,但我总是耐心不下,而太上皇也不是个好师傅,指了棋待诏教我。虽然有棋艺大家教我,我也只学了几招应付小孩的技巧。”
“秦王不喜欢对弈吗?”
姬无拂随便选了个棋盘上空着的位置放上白棋:“不喜欢。对弈必要有一方落败,和局少之又少。我明知自己棋艺不精,输是常事,但输了会不高兴。赢了多半是被人让着,也没什么意思。想要玩的尽兴,必得是身份相当,又和乐融洽的关系,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太少了,而她们又太忙碌。”这一放,这局棋就输了泰半。
老裴相目光触及天边飘过的白云,笑着收起散落的棋子:“太上皇却很喜欢,她是一定要赢的人,也不惧输。一晃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十多岁时候和太上皇在东宫对弈的时候,那个时候啊……”
“太上皇喜欢的东西很多,花卉、对弈、诗赋、琴……光我知道的就好几个,裴师傅喜欢的却很少啊,好像只有观星吧。”姬无拂不太在意地打断了老裴相的话,“裴师傅前头修养二十多年了,现在就把时间留出来再忙碌忙碌吧,不会太久的。去年刚刚答应我,总不能现在再和我说些乱七八糟的旧情婉拒我。”
裴家教养女儿精心,老裴相外,当朝还有另一个忠心耿耿的裴相,秦王身边有裴道,宋王身边有裴理,太子属官中也不乏裴姓人士,偏偏哪处都是得用的。裴家就是这样人才辈出的大族,姬无拂也不是非老裴相不可,但她依然不愿给老裴相拒绝的机会。
老裴相双手交握:“这才几年过去,秦王与当年也不同了。”
在农庄嬉戏的时候,姬无拂会关注每一个农人,照拂到衣食住行的细枝末节,直至今日棉花不再是稀奇的东西,农庄的产出也有人专门高价收购,保证农庄内农人的安定生活。
但是,现在的秦王已经不再俯首去听百姓口中的闲言,而是推着百姓走向自己预设的方向。
姬无拂欣然接受,只当是夸赞:“当初我给裴师傅添了不少麻烦,当然现在也是,多谢裴师傅看在太上皇的颜面上包容我啊。”
老裴相不再说些推诿的话,而是问:“年节时分,秦王在闵县遇袭之事,已经有着落了吗?”
随着粮种在福州的扩散,姬无拂在年底不知见了多少当地的乡绅,加上姬无拂不再满足于在长喜乡内蜗居,被她强行摊派的田地数量与日俱增,挪人田地有时候和杀人全家差不多,必然招致憎恨。
姬无拂参加了孟长鹤于县衙后宅的宴饮,不愿半夜顶着宵禁回家,就在临近的院落休息,结果宅院柴房半夜起火。姬无拂枕头底下的短剑就跑,在寒风里翻了两面墙。至于是意外还是遇袭,姬无拂没有深究,第二天就把激烈反对自己分田新法的郡望推出去栽赃罪名,亲朋好友抓了个七七八八,一并上送新都问罪了。
这段时间姬无拂能过得顺心且安逸,说到这事脸上笑意不断:“接下来在福州,无论是推行新税法还是我一己私心推动的分田,应该都会很顺利,库狄刺史和裴师傅也是老相识了,你俩再多指点指点鹤娘,回头我再去吏部给道娘说说好话,道娘任满四年也调动到这儿来吧……裴师傅再活个十年八年肯定没问题吧,说句不中听的,到时候让道娘给你养老送终,立碑立传,立庙都成。”好一番碎碎念。
老裴相忍不住道:“你这听着不像是回家,更像是要把家搬到这儿来啊。”
秦王府的财帛、属官、师傅、伴读都在福州了,显得新都内的秦王府才像个空壳子。
姬无拂道:“这有什么关系,我又没闹出大周去。”
老裴相叹气:“秦王该知道,如今大周宗室俱在新都,你此番行径与宗王出镇何异?”
姬无拂手托下巴:“还是不一样的,寻常宗亲哪里敢像我一样占一州之地胡来,早就被拉回都城受审了。”
老裴相表情更无奈了。
姬无拂正色道:“我年轻,身边的人也大都年轻,年轻人是不能心甘情愿呆在一处不动的,这仕途也没法这样走。我把福州看得很重,所以把这件事交托给裴师傅。如果裴师傅着实不乐意,便是厌烦也请厌烦我一人,务必关切百姓情状,将梯田、粮种、女户三样在福州全境推开。”
“移风易俗十年是远远不够的,我还能活多久呢?这事终归要秦王亲力亲为,不能总想着假借人手啊。”老裴相道。
“大周二百州,我若是一处处走过,百年也不够用。江、淮田一善熟,则旁资数道,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福州之田难养福州之民,故而先济福州民生。而福州亦属江淮,福州之雨早晚会泽陂江淮各州。”姬无拂知道自己疲懒的形象深入人心,她确实爱偷懒,一向开个头就把事情丢给亲友下属,但唯有这件事是尽心尽力地在操持。
“正因江淮税赋为家国倚重,此地无需我多费心思,却要留人看顾,以观后效。再往南去,母系旧风遗存,更不必令人去添乱。反倒是中原之地,千年旧俗,遗毒入骨,怕不是一两年能清静的。再者就是关陇贵族,关中是险要之地,不可不治。寻常官吏要么出身微贱不足以匹敌,要么同为山东世族同气连枝,除了我——谁去了都要束手束脚。”就连请老裴相来福州一事,姬无拂多少也掺杂了一些这方面的考虑。
关陇贵族是大周起家的根本,中原世家虽然在晋朝南迁,后来起复速度之快,也说明了世家根基之深。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说明这“龙”不够真。但是,师生之谊、师徒之义是避不开的。姬无拂已经受够了与人周旋的麻烦,快刀斩乱麻之下,难免伤到无辜。倒不如把人请远一点,自己再跑过去。
老裴相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那你打算拿谢大学士怎么办?”
谢大学士的养老生活姬无拂也安排到位:“近来虽然总有谢师傅要致仕的风闻,依我看她一时半刻且还舍不得,再拖沓个三五年,我从山东抽身,去关中时候再把她拉上。山东士族最让人头疼,还有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名头的孔氏后人褒圣侯……礼与法都改了,真想去看一看他们的反应呀。”
老裴相不置可否:“路途遥远,你行路要小心些。”
第287章
接下来的时间里, 姬无拂大张旗鼓地搬进学馆周围的院子,明晃晃地告诉全福州的人她的存在。她一直清楚的知道,自己私自的改革是没有收到皇帝明文的允许的, 仅仅是母女之间的告知。理所当然的, 也没有人会冒着砍头的风险去告发她。
长喜乡的变革是姬无拂在试探底线,先是州官的底线, 后是乡绅的底线, 再是百姓的底线……八万人之众的州郡内, 姬无拂只是再五里地调用千把人, 并不会引来太多的反抗。
但今后不同,她要在这片地方大刀阔斧的进行谋划和更改, 包括税法在内、户籍、风俗等等的一切。她要趁早地将这件事昭告福州官吏, 至少要让当地的世族们知道, 这事是秦王的主意。
长喜乡稳定之后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属官,她们从长喜乡撤出,进入临近的县城开始清查土地。长喜乡的田地被实打实地分给了百姓, 无论是女人得到还是男人得到,终归是落在了庶民手中,这足以令人欢庆, 她们会以最热烈的态度欢迎秦王的属官莅临。
姬无拂坐镇闵县就是要告诉聚居此地的望族:乖乖地把手里贪图来的田地吐出来,不要等她上门去取。
就像广州都督的下属在海岸边作威作福, 秦王在远离新都的江南福州拥有的权势将会胜过广州都督十倍,无人敢冒犯皇帝之子,几乎是皇帝的另一个化身。同理,即便是皇帝做的太过火, 也会遭致报复。广州都督路氏死在一个行船的夷人手里,亲王也可以死于一碗胡饼、一把利剑。
如果秦王的索取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 总会有人剑走偏锋,也是只是早晚而已。
姬无拂安然地来找老裴相下了小半月的棋,从第六天开始老裴相就已经不乐见秦王贵脚踏贱地了——没人愿意和一个不愿意学习还想赢的臭棋篓子下个不停。老裴相无可拒绝,毕竟是自己先提出来的对弈,自然也就拉不下脸来承认在最后的一个月里,连陪伴心爱学生的时间都不愿意给出。
“哎呀,再来!再来!”姬无拂的乐子就在此处,美滋滋地哼着歌分拣棋盘上的棋子,这一句是她输了,但她极有先见之明地再颓然败局出现之前用衣袖搅乱了棋子。
老裴相的记忆力没有随着年岁褪色,轻易就能复原棋局,但这在秦王刻意的捣乱下显得额外没有意义。老裴相扶额道:“便是在清闲,也不能光在我这儿找闲趣啊。”
“我在找的不是裴师傅的闲趣。”姬无拂点点棋子,“本来此次出行带上裴氏就是为了让他给裴师傅尽孝,如今他还在路上,我就只好亲身上阵、彩衣娱亲了。”
老裴相双手拢袖,绝不肯再下一局:“四娘,没人能吃到被白棋重重包围的那颗黑子,一旦在近处放下,就会即刻死去。”
“我知道。”姬无拂专注地放下棋子,这次是白色的,“但散落在外的黑子会被吞吃,一旦丢失的黑子足够多,迟早会影响到整局的安危。我身边的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伤了哪个我都心痛,所以我必须保证她们最初的平安。”
“什么意思?”
老人总是会趋于保守,至少老裴相是那样温和的老人。但少年人的怒火总是比较旺盛,天之骄子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