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翻了个白眼:“答应就答应呗。你都不要脸了,我还要这脸干什么?”
两人笑闹到一处。微风拂过,点点红梅落下。月池枕在他的膝上,他接住梅瓣,放在她的眉间、鬓发间。他在她耳畔调笑:“我给你画个花钿吧。”
月池眼睛都懒得睁:“有些钱,还是要交给专门的技人赚。”
朱厚照皱眉:“你是觉得我画得不好看?”
月池继续闭眼:“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您在音乐和语言上格外出众,仅次于您做皇帝的天分。”
朱厚照忍俊不禁:“你在胡说八道和糊弄人上也远超常人,仅次于你做官的天分。”
月池道:“那你可错了,正是因为我会这两样,才能混到今天呐。”
朱厚照推她:“那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月池终于睁开眼,她懒洋洋地起身:“行,想听什么?新春佳节,尽量满足你。”
随着她的动作,落英从她的身上纷纷而落。朱厚照一时怔住了,然后语出惊人。他指着冰雕道:“你能不能像那样,让我亲一下?”
月池回望那露骨的雕像:“……???”
他很真诚:“我就想看看,匠人雕得像不像而已,真的。”
月池长吐一口气,她同样诚挚:“没问题啊。只是,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捏捏你的面皮,看看是不是真比长城还厚。”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笑出声。
只可惜,即便在年关,他们闲暇的时间,亦只有这一上午而已。晚间月上中天,月池突然惊醒,朱厚照道:“吵着你了?”
月色如水,照得帐中一片空明。月池隔帘见他解衣。而顷,他已卧在她身侧,带来了一阵寒气。
月池含糊道:“什么时辰了?”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丑时,还早着呢,快睡吧。”
月池应了一声:“事情解决了吗?”
朱厚照的回应是短暂的沉默,他随即道:“明日再处理,也是一样。”
月池此刻已经彻底清醒,既然明天能再做,你熬到凌晨两三点?自从项目制广泛实行后,他们俩的状态彻底掉了个。她每天吃好喝好睡好玩好,而他虽仍带着玩乐的假面具,也夜间辗转反侧的时间比过去翻了个倍,到了如今更是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月池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最终久久停驻在他的眼下:“到了明天,这里又是一片青黑了。”
真可怜啊,她问道:“何苦这么折腾自己。长生不老药,不是说有眉目了吗?”
他若无其事道:“是啊,可为安全起见,总不能轻易入口,还得再试验。”
月池点头:“还是您考虑的周到。没关系,我们不着急。”
语罢,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她怎么会睡不好呢?在朱厚照提出长生不药之时,她就明白,他已经无计可施了。通过考成法和目标责任制,再加之多方斡旋,他们促成了开关通商。通过广行遴选和心学大兴,他们带来了科技发展的机遇。通过项目制,他们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地方经济的活力。通过征战、谍战和外交,他们营造了和平的外部环境,交流、融合、繁荣终于在广袤的神州大地再现。大明在经历土木堡之变的重创后,再入盛世,从某种意义来说,朱厚照甚至取得了超越祖宗的成就。他既实现了皇权专制的巅峰、中央集权的巅峰,也带来了传统社会发展的巅峰。
可那又怎么样呢?封建制度终归是封建制度。旧社会能孕育进步的胚芽,可日渐壮大的新时代之树,注定会挣脱这个狭小浅薄的花盆,迈向更辽阔的天地。可作为这个旧花盆最高的统治者,朱厚照既不能理解,也不愿意相信。他选择加强垄断和军备,加强经济的束缚和军事的压迫,来重归平衡。他依靠自己的权力和智慧,适当保存民间的活力,又使其不至于威胁统治。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既使这水横无际涯,又能永做这万水之主最好的办法。
月池不由感慨,真可谓聪明绝顶,换做是她坐在他的位置上,也只能采取同样的手段。她看着这个生在紫禁城,长在锦绣堆的人,由一个任性的顽童成长为合格的帝王。他身上最宝贵的品质,不在勇气,不在果决,而在他的克制。他打算以他的克制,维系大明这艘巨轮,继续前行。
这就是人治与法治的不同。君主的贤愚,甚至能决定国运。可是,人治本身就存在莫大的缺陷。人不是机器,人终会老去,人不能永葆青年时精力与才智,人总会犯错,总会有失误。对于一个农民或商贩来说,他们的错误或许是弄坏了农具,卖亏了商品。在压迫下,他们被剥夺了权利,因而作为个体时,难以左右局面。可对于皇帝来说,他的错误,则会影响大江南北,干系千家万户。并且,就算朱厚照真的克制到极点,理智如机器,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继任者如他一样,甚至还等不到继任者上位,只要他的身子衰弱,被强行压下去的反对者就会卷土重来。他将弦绷得太紧了,稍不留神就会断掉。
现下,应对问题的唯一办法,就只能继续追寻永生。只要能永驻于世,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多么可悲啊,他们两个都想做时间的主人,一个追求未来,一个追求永生。那么,究竟是永生更可笑,还是未来更荒谬呢?月池心中早有了答案,所以她能一改故态,耐心地等待,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然而,就连她也没想到,契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惨烈。
洪灾可以靠治河修堤,旱灾可以靠修库蓄水。因着财政实力大增,考成和项目的激励,各地水利设施建设愈发完备,朝廷的救灾能力显著增强。还因乡约制度的设立,村民可在约长带领下自主抗灾。因此,虽然水旱灾害依然频发,却并未如过去那般死伤无数。可地震不一样,即便是在现代社会,地震仍是难以应对的大天灾。
就在新年过后,二月二十八日,四川建昌卫地震。据紧急奏报,建昌大小衙门、官厅宅舍、监房仓库、内外军民房舍、墙垣、门壁、城楼、垛口、城门全部倒塌,当场压毙的就有上千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在震后,余震不断,还出现了地裂涌水,地面下陷三、四、五尺的情况。军民皆是惊慌不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很快,宁番卫也来奏报,说宁番在同日发生地震,房屋墙垣也是倒塌无存,压死若干人。[1]
第425章 此身误在我生前
女子的权力从来都不是靠乞讨得来。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和血腥气, 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压抑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些是哭至亲,有些是哭伤痛, 有些则是哭饥饿。婴孩哭得脸颊发紫, 抱着孩子的汉子的泪水亦是汩汩而下。他在临时的安置地大声哀求:“娃儿娘没了,娃儿才两个月, 能不能分口吃的……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娃吃饱,我马上在身契上按手印……”
没有人回应他。沉默如漆黑的山岳, 仿佛要将人生生压垮。他深深地伏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 尘土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时,头顶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女人站了出来,道:“把娃儿抱过来吧。说好了,我不要你的回报。我也有娃,见不得这些,但只能让你娃垫垫肚子, 我的娃也要过活。”
汉子此刻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了,他将孩子递了过去, 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恨不得在地上把头磕破。那女人背过身去,解开衣裳。孩子一含住乳头, 哭声顿止, 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废墟中, 活下来的将士和战犬们还在救人。这些川东猎犬曾随霍去病远征匈奴,如今也在搜救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一听到伤员的哀叫,它们便大声呼唤自己的人类战友。因着没日没夜的搜索,这些小生灵的爪垫早已血肉模糊,可它们还在坚持。而将士们也同样在搜救,建昌卫士卒虽从外地迁移至此,可早就在本地安家多年,军民情意甚笃,埋在下面的也有他们的亲人故旧。锄头等工具有限,他们就用手去挖,土石上都带着暗红的血迹。可即便如此,因为缺衣少药,能挽回的生命也有限。地上尸体越堆越多,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最后凸成了一座尸山。军医麻木地往尸山上撒着生石灰,可也挡不住腐烂的气息。
时任四川巡抚的谢丕,从宁番卫赶到建昌卫时,目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到了这个时候,一切语言都显得空洞,一切多愁善感都显得苍白。他当即下令,一是让自己手下的士卒、衙役、民兵听从都指挥使司的调度,帮忙挖开废墟救人;二是安排惠民医局的大夫抓紧救人;三是安排官吏和约长一道审户造册,核实灾民情况,划分灾民等级,造册以备赈济;四是亲自带着衣食去慰问灾民,并且告诉灾民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就地将尸首掩埋,鼓励灾民们参与此事。
他道:“我们将择地势高广去处为大冢,但有能理尸一躯者,官给五分银币一枚。”
就地掩埋,草草安葬,这对刚刚失去亲人的灾民来说,又是沉重一击。华夏讲究事死如事生,他们的亲人在阳间惨死,在阴间也过不上好日子。哭喊声、嘶吼声接连响起。有人甚至冲上前,抱住谢丕的腿苦苦哀求:“青天大老爷,我不怕地龙翻身,让我把我娘、相公和孩儿的尸骨搬回祖坟,死在半路上就是我的命,我谁都不怨!”
谢丕亲自将她搀起来,他沉声道:“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今日你失去亲人,痛彻心扉,可要是瘟疫爆发,死的又何止我们这一地的军民。死者已逝,活人才是最重要的。等灾情过去后,我会请高僧来替亡者超度,并立下功德碑,大家的亲眷种此功德,日后必登极乐世界,荫及子孙,还请诸位以大局为重,我在此谢过大家了。”
他低头,深深作揖。他的诚心,打动了灾民。有些受伤较轻的人主动站出来,帮忙搬运尸体。尘土掩埋了亡者的面容,只留下无尽的哀恸。而与天灾的抗击,才刚刚开始。官仓、社仓中的粮食源源不断往灾区运来。卫指挥使司和约长维持秩序,调度分配。可光靠这些还不够,地震过后伤患数目实在太多,大灾之后容易产生大疫,最关键还得要药材。
大家起先以为这并非难事,在没有官营产业前,官府要施药需经冗长的程序。地方奏疏报到中央,朝廷再派来钦差检勘灾情,拨来救灾款项,接着才有本钱去找药商采购筹集。这么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许多百姓就在走程序中白白丢了性命。如今不一样了,四川本就盛产中药材,各地的官府更是掌握着几十家药场,其成品出售到全国各地,甚至远销到东南亚。到了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候,要调动药材来救人不是一句话的事吗?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是,离宁番、建昌都较近的嘉定州官员却拒绝了这一要求,尽管用语极其恭敬,可拒绝就是拒绝啊。
建昌卫的将官闻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巡抚掌一省大权,号称封疆大吏。那些知州、知县,说到底都是巡抚的下属,到了谢丕面前要行礼称卑职的。结果到了救人如救火的时候,这些下官居然在上官面前撂挑子。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