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里,谢折的视线低下,落到贺兰香的小腹上。
那里面有一个生命,融合了他二人的骨血,随着日子,会一点点成型,临盆,长大成人,继承他们的容貌,甚至喜好,性情,长成他们俩的样子。
突然,一种未知的恐惧在谢折内心破土而出,密密麻麻扎根发芽,攀登长大。
他猛地别开了目光,沉声道:“回去,好好调养。”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中的光彩渐渐沉下。
她想到了过去假孕时谢晖的反应。
初为人父的小侯爷,得知喜讯那刻高兴坏了,手足无措,眼都是红的,把她院子里所有人的月例翻了一番,又赏了贴身伺候她的几个丫鬟,轻手轻脚的,抱她一下都害怕伤着她腹中那并不存在的孩子。
贺兰香在心中轻嗤一声,收起苦涩,不愿再去回忆,撑起柔弱的身体下榻,对谢折款款一福身,“妾身告退。”
客气疏离的语气,好像刚刚在他身下承欢喘叫的人不是她。
她收起郑文君留给她的披衣,紧抱在怀中,踉跄着步伐,缓慢出了门。
门外,阳光滚烫。
贺兰香沐浴在光下,仰面闭眼享受这温暖灼热,闻着雨过天晴后湿润新鲜的泥土气息,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重新活了一次。
她迈开腿,走入光中。
一门之隔,谢折背对她,面朝阴冷无光的潮湿墙面。
仿佛是商量好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回到住处,贺兰香将自己有孕一事告诉了两个丫鬟,细辛春燕先是震惊,之后喜极而泣,抱头大哭了一场,哭完便让贺兰香保证,保证以后再不会行出昨晚荒唐之举,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保证。
贺兰香知道自己昨天把她们吓坏了,自然无所不从。腹中的孩子对她而言犹如一记定心丸,有这个孩子在,她就能喘口气了。
折腾一夜未眠,贺兰香简单擦洗了身子,更换过衣物,上榻歇息入睡。
这一睡,醒来便已是傍晚时分。
医官前来请平安脉,开出了保胎的汤药,要她早晚煎服,起码要喝过前三个月。
贺兰香平日连饭都吃不下多少的人,捏着鼻子喝下了大碗黑漆漆的汤药,喝完还要正常吃饭,毕竟孩子需要养分,她再不想吃,为了小的也得硬着头皮咽下。
晚饭也是滋补的汤粥类,菜有清蒸鲈鱼,紫苏炒青瓜,粉蒸排骨,什锦豆腐。贺兰香捡样吃下了些,饭后天已黑,人也再度发困,浓茶漱口,吃了半盏安神茶,便上榻歇着去了。
晚间凉风飒飒,灯火幽微,绰约的光芒透过罗帐勾出榻上玲珑身段,美人眼眸安然紧闭,呼吸均匀,仿佛已进入梦乡。
春燕将窗子放下,挡住了风气,外出关院门时问细辛:“今夜还留门不留?”
细辛压下声音:“留什么留,主子都怀上了,以后都不必再留了。”
“也是。”
春燕出去关门,细辛将案台上的瓜果更替,换上新鲜好闻的,各有各的事做。
无人察觉的光影里,贺兰香轻轻睁眼,看着帐上跳跃的灯影,发了许久的呆。
夜半时分,灯歇风冷。
谢折站在紧闭的院门外,手里是一盒福海楼的榛子酥。
随从推了两下门没推开,讪道:“要不属下喊两声?”
谢折未语,将漆盒扔到随从手里,吐出冷淡四字:“拿去分了。”言罢转身离开。
月沉日升,转眼天亮。
贺兰香被晨吐折磨醒,捧着盂盆干呕许久,呕出满面的清泪,连口茶水咽不下去,满口苦涩之气,幸而是细辛往她口中塞了块饴糖,甜味压下恶心,这才好受不少。
她数着日子,觉得这孩子兴许是在泉室那三日里有的,距今并没有太多工夫,怎会孕吐这般厉害。想想不放心,便差人去请了医官,询问详情。
等人来了一问,她方知是她自身体质原本便比常人敏感,加上亏空没养好便受了孕,反应便格外大了些,越是这样,越是要好好歇息,不得劳累伤神。
贺兰香听到了心里去,下定决心要将身子调理好,接连半月未再出院子的门,每日汤药照服,三餐不落,五谷常食,细辛又变着花样让厨房给她做好吃的,慢慢的,竟也养回了三分胃口,昔日嫌腥嫌腻的鸡鱼肉蛋,皆能入口。
又是一日清晨,花香鸟语,贺兰香醒来用过早饭,伏案抄写诗词静心,浮尘在光中飞舞,绕在她周身,乌发雪肤,粉黛未施,相比浓妆时更加清艳,妩媚气里添了书卷气。
房中果香浓郁,她闻着比以往香甜的味道,忽然道:“乞巧节要到了吗。”
细辛将新鲜的金丝菊插入玉瓶中,笑道:“大后日里便是了,主子如何知道的?”
贺兰香轻笑,专注抄诗,“猜的。”
乞巧前后是瓜果熟透的时分,以往还在春风楼时,兰姨也会凑个热闹,命人提前几日采买瓜果,等到乞巧当夜,便带领一帮环肥燕瘦,在春风楼后院的空地支起供桌,摆上瓜果,拜祭织女娘娘,抛针取巧。
贺兰香现在都还记得乞巧歌怎么唱。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贺兰香怔了神,手中的翠管狼毫顿在纸上,不由得抬起脸,看向细辛道:“等到了节日当天的夜里,咱们也在院中摆上供桌,我虽已为人妇,你们俩却还是姑娘家,该找织女娘娘讨个巧,不过平白度过,多浪费这样的好日子。”
细辛难得见她对什么事生上兴致,笑着应下。
这时,廊下传来玉底绣鞋踩击地面的哒哒脆声,一道雀跃如黄鹂的少女声音自外响起:“嫂嫂,我来找你玩儿了!”
贺兰香放下纸笔,笑着迎去道:“我说今早怎么喜鹊在梢头直叫,原来是我的姝儿妹妹要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