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洗过满身黏腻,瘫软在榻,睡了场舒服的回笼觉,待等天亮醒来,昨夜种种便宛若身处梦中,还是一场难以启齿的美梦。
回味片刻,贺兰香用浓茶漱口,下榻时道:“那两人如何了。”
细辛:“郑姑娘已恢复过来,虽仍闷闷不乐,到底是能开口说话的,早膳也正常用过。倒是李姑娘,昨日起便恍惚,睡过一觉后仍没有好转,像是真被吓丢了魂。”
贺兰香道:“郑袖中了迷药,虽处境凶险,好在没见识到场面,可怕的时候都被李噙露瞧去了,千金小姐,能承受得住就怪了。”
她喃喃说完,沉下心情,顾不得梳妆更衣,先去偏房看过了李噙露,到了地方,见人果真如细辛所言那般浑浑噩噩,不由便头疼起来。
郎中说静养,静养可以,可纸是包不了火的,贺兰香能将她留在府中一两天,又不能留一两个月,总归是要将人送回去的。
“主子要不请个神婆来看看吧,李姑娘莫不是被邪祟缠上了。”春燕出主意。
细辛呸呸一声,“瞎嚼什么,那些下九流最会坑蒙拐骗,请那些,还不如请个正经和尚来诵经驱邪。”
“瞧你说的,和尚难道就不会坑蒙拐骗了吗?”
贺兰香听着二人的争辩声,只觉得叨耳,别开脸,专注看向卧榻发呆的李噙露。
李噙露头发散乱,双目怔直,不吵不闹,一反昨日在金光寺与贺兰香相遇时的端庄样子,变得三岁孩童一般,耷拉着头脑,眼观鼻鼻观心,喃喃念叨着:“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我好害怕……”
贺兰香将这念叨声听入耳中,忽然心生一计,吩咐道:“别吵了,去备纸笔,我要写信。”
细辛应声去做,顺口问:“主子要写给谁,奴婢这去安排。”
贺兰香未语,唇上浮现了丝神秘莫测的笑。
天黑入夜,寒意侵袭,星子灿若明灯,降下冷冽清辉,笼罩整个京城,白霜遍地,寒露送凉。
马车自后门入谢府,经侍女搀扶,下来一个身着黑披的身影,经引领前往后宅。
贺兰香喝了半宿热茶提神,总算将人等来,来不及客套,先把人带往偏房,道:“就在里面,你进去一看便知了。”
李噙露走向房门,临进门,转脸对贺兰香投以一记感激的眼神。
贺兰香笑道:“若觉得我大发慈悲那可真是免了,既有今日在先,太妃娘娘你记住,以后我若遇到难处,你纵使豁出性命也是要帮我的。”
李萼点头,万千尽在不言中。
待人入内,贺兰香站在门外,先是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可思议的“姐姐?”,旋即便是放声大哭的动静。
她的心就此落下,轻舒口气,转身正要回房歇息,春燕便红着脸颊上前,对她附耳道:“将军说,要您忙完便去后罩房,他在等您。”
。
更深露重, 晚间气息湿润而清冷,冷冽寒气绕上院中花草枝梢,薄霜凝结, 氤氲窗上的昏黄烛点便显得格外温暖。
“姐姐,你今晚还走吗?”李噙露窝在李萼怀中, 眼中愁云密布,欲睡又醒, 惴惴不安地问。
李萼拍在妹妹肩上的手再度柔了三分,温声道:“放心睡你的, 天亮我再走。”
李噙露终于安下心, 在李萼的怀中放松了身子, 安然闭眼的同时软声道:“姐姐, 之前我对你说了许多伤人的话,那都是我不懂事,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萼笑了声,眼中酸涩,忍住哽咽道:“是姐姐让家族蒙羞在先, 露儿对我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又没错,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
“不,不应该。”李噙露睁开眼, 看着李萼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没记事娘就走了,是你把我拉扯大的, 无论你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能指责你, 唯有我不能,我应该永远站在你那边的,可我却……”
却骂她的姐姐寡廉鲜耻,说她让她觉得恶心。
李噙露羞愧欲死,眼中滚下愧疚的泪来。
李萼给她拭泪,温柔道:“瞧瞧哭的,你我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一次,高兴还来不及,何苦难过呢,过去的那些便让它过去,以后不准提了。”
李噙露泣不成声道:“可我觉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我后来听嬷嬷说过,说娘刚走那一阵子,我总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嗓子都哭哑了也不停。是姐姐抱着我,一歇不歇哄我睡觉,一场整觉都没睡过,连饭都顾不上吃——”
李噙露因哭得太厉害,后面的话已说不出来。
李萼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心疼不已地道:“平白无故怎么想起问那些了,婆子们酷爱夸大其词,实际我哪有那么辛苦。不过我们露儿可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娘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欣慰的。”
李噙露紧贴李萼怀中,吸着鼻子道:“娘若真能看到,我只想让她保佑姐姐余生平安顺遂,能够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李萼无奈道:“好好好,娘一定能听到我露儿说的话的,快睡吧,别哭伤了身子。”
李噙露抽抽噎噎抱紧了李萼,要她和自己一起睡,天亮走时还要把她叫醒跟她说一声。
李萼只得应下,继续轻轻拍着李噙露的肩背,如多年前那般哄她入睡。姐妹俩有好多年没有这般亲近过,气氛温暖而静谧,好像重回了相依为命的时光。李萼看着妹妹的睡颜,温柔哼唱起了多年前哄她入睡时常唱的竹枝词。
唱着唱着,李萼被困意席卷,声音低缓下去,词也变了味道,带着她的思绪,飘过寂冷深秋,前往了十四年前的炎炎夏日。
避暑山庄内碧柳新荷,景色如画,十五岁的她身着一袭麻孝,怀中抱着哭天嚎地的三岁娃娃,在厅房中来回踱步,学着母亲生前的样子温柔哄睡。在她周围,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全是前来劝她回府的家中长辈。
她很累,很困,眨一下眼都能昏死过去,吐字却坚决,说:“不回。”
她知道,娘死了,爹便也不是原来的爹了,前脚自己回去,后脚这庄子便能易主,再也回不到她与妹妹的手里。
一个文小姐,素日说话都不敢大声,在这时也只能撑起一身稚嫩硬骨,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捍卫母亲的遗产。
蝉鸣嘈杂,虫鸣不断。耳畔声音很杂,是人在咒骂她,许多人。
怀中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都哭没了声音,像要断气。她想差人去请大夫,却发现庄子内外出入口都被封死,大夫根本进不来。
周围的下人开始陆续劝她,让她服软回家,否则大人能撑住,孩子若哭坏了该怎么办,她们姐妹俩,终究是姓李的,怎么能与李氏过不去。
那是李萼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