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崖顿了一下,似乎一瞬中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般,斩钉截铁道:“不知夫人身体是否安好。”
帐中顿时寂下,折入门里的日头仿佛都跟着毒辣了几分。
谢折启唇道:“她自然一切安好,不劳你挂心。”
严崖松口气,面上担忧显然减退三分,俯首道:“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搅将军,属下告退。”
“等等。”谢折叫住他,“太妃之妹你可曾留意过?”
严崖怔了下,虽不懂谢折是何用意,但老实摇头,“回将军,未曾。”
谢折道:“我得知李氏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你是何打算。”
严崖眉心一跳,面上并未有喜色,只狐疑地问:“哪个女儿?”
谢折:“太妃之妹。”
严崖似是下意识张口回绝,但又不知想到什么,思忖一二,抬头迎着谢折试探的眼神,道:“李姑娘不嫌我出身卑微,她若愿意嫁,我便娶。”
谢折观察着严崖的表情,点了下头。
夜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泼。长明殿内,内侍战战兢兢将圣旨递去,“陛下,册封李氏为贵妃的圣旨已拟好。”
“朕……知道了。”夏侯瑞坐在龙椅上咳嗽不休,边咳边用尽最大力气抓起御玺,想要盖到圣旨上面。
这时殿中响起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萧怀信一身雨水,衣发皆湿,不顾内侍阻拦冲到御前,一抓摁住夏侯瑞覆在御玺上的手,用嘶哑的嗓子喝道:“陛下荒唐!”
夏侯瑞怒瞪萧怀信,眼中讥讽无比,冷笑道:“荒唐?李妃虽是先皇妃嫔,却已身怀朕的子嗣,朕理所应当把她册立为朕的妃子,哪里荒唐?何来荒唐!”
萧怀信双目猩红,手纹丝不动。
夏侯瑞气急攻心咳嗽一通,血丝都从嘴角蜿蜒而出,声音却虚弱固执,直直盯着萧怀信的眼睛质问:“朕迟早是要死的,这个位子舅舅不要,难道还不让朕把它留给朕自己的孩子吗?”
萧怀信身形僵住,狰狞不辨五官的脸上竟有三分茫然浮现。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的外甥,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皇位给他,军权给谢折,皇权与军权制衡,同样觊觎军权的王家,便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玉玺……”夏侯瑞努力想要挣脱萧怀信的控制,濒死的困兽一般,全身发抖朝他咆哮,“御玺给我!”
萧怀信甩开夏侯瑞的手,彻底夺起御玺,转身欲往殿门走去,冷声道:“陛下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妙,李太妃只能是李太妃,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陛下的,自然也不能生下来。”
夏侯瑞此刻全无帝王该有的样子,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扑上去与萧怀信争夺耍起无赖,两只眼睛通红,吁吁喘着急气道:“给我!御玺给我!给我!”
萧怀信下意识一推,夏侯瑞径直倒地,呕出一大口血。萧怀信目光一颤,步伐迈出,似乎是想要上前将人扶起。
在他手悬出的瞬间,夏侯瑞艰难撑起头颅,看着萧怀信,咧嘴笑道:“舅舅,其实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吧。”
“当年你假死脱身,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辽北看我,可是你没有。”
“你知道吗,辽北真的很冷,若没有谢折在,我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舅舅,”夏侯瑞笑容更深了些,鲜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流下,苦水般蜿蜒入颈项,“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一个复仇的工具,还是一个……不得不扶持的累赘?”
萧怀信掌心颤然,握在手中的御玺有摇摇欲坠之势。他猛地收紧手,决然转身,不再去看夏侯瑞一眼。
“萧怀信!”夏侯瑞哽咽大吼一声,“如果我母妃还在世,看你这么欺负我,她一定会难过的!”
萧怀信步伐顿住,彻底走不动了。
殿门外雨势滂泼,乌云强压,雷闪轰隆而过,飞掠过的强光打在那道瘦削的背影上,显出寒刃出鞘的冷峻,与寂寥。
萧怀信松了手,御玺落地,迈出步伐,走入了犹如深渊巨口的漆黑雨色中。
夏侯瑞连忙叱骂内侍将御玺捡回,经内侍搀扶回龙椅坐好,用尽全身力气拿起御玺,用力盖在了圣旨上。
朱砂灼目,犹似鲜血。夏侯瑞看着方正墨痕,眼中直直滑泪,哈哈大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妃李氏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甚慰朕心,着即册封贵妃,赐封号娴,钦此——”
天色熹微,凉雨殿外雨声滴答,朦胧晨雾弥漫廊庑,遮掩住了夏末草木该有的鲜活生气,徒留轮廓模糊。
李萼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内侍连忙叫起,满脸谄媚笑意,要她保重好身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萼笑不达眼底,在内侍走后,垂眸望向平坦小腹,眼底笑意彻底消失殆尽,只剩浓密愁云。
次年,春三月。
凉雨殿外跪满僧人,经声震耳,紧闭的殿门中,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叫声。
年轻的帝王在殿外来回踱步,急火攻心之下,行将就木的身体竟也有了几分活人神采,原本苍白发青的脸色也隐隐透出血色。
“陛下,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内侍上前小心翼翼道。
夏侯瑞皱眉,“贵妃难产,朕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服药。”
内侍:“可太医说过的,这药要一日一服不可中断,一个多月都喝过来了,这是最后一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服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