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这不是过去,不是未来,也不是某个时间线,更不是现实。这的的确确是个梦,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是啊!好多流星。”他有些惋惜的说,“可我没有那么多愿望可以许。”
谢旻韫笑了下,又叹了口气,用淡淡的嘲讽语气说:“一个人连愿望都没有了,那该是有多孤独啊。”
成默也笑了,自我解嘲的笑,“不,我这样的人还配谈什么孤独?”
“那是什么?”
成默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谢旻韫觉察到了成默深埋在心底的无奈和疲惫,素净的面庞泛起一抹旧的、暖的、珍惜着和心疼着的怜爱之意,以及一抹说不清的悲伤,她侧过身子,靠向了他,将脸颊枕在他的手臂上,低声呢喃:“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不能说的话。”
成默躺在雪地里,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他的怀抱,他没有立即回应,他想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应该怎么样对谢旻韫说,可又觉得自己不该问,于是舌尖的苦涩越来越重。
“和我没什么不能说的,不管什么我都想要和你共同承担。”谢旻韫依偎在他怀里,又一次重复道。
成默又保持了一会沉默,才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所以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囚笼?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
最终他还是问出了口。
谢旻韫又向他靠近了一点,距离近到几乎将唇贴上他冰冷的脸颊,她将手横过他的胸膛,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说梦话般悄声说:“成小默,我知道你承受了太多,你也很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我不想你一个人继续承受这么多了,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她闭上了眼睛,“我不会囚禁你,你是自由的,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带上我,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成默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人对他展露出怜惜的表情,他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几乎所有人都只会表达出恐惧,即使亲近的人也不会觉得他这样的人,会需要他人的怜悯。
想想确实有点幽默,路西法这样的魔鬼怎么会需要怜悯?
需要的。
即使别无选择,他还是会为他所做的选择感到痛苦。他不敢看社交媒体,不敢看那些有关他所制作的末日的纪录片,他不敢回想,甚至刻意的在一点一点抛弃他所为之珍惜的回忆,他只敢往前看。
虽然他从未曾后悔,即使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就算他清楚将来的自己必将活在无穷无尽的深渊中,不得见半刻光明。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他别无选择。
人生的无奈之处就是,明知道前面是万劫不复,你却必须向前走,哪怕遍体鳞伤粉身碎骨。
这个世界上清醒的人最痛苦。
所谓地狱就是清醒者自我囚禁的监牢。
他知道谢旻韫也和他一样痛苦着。
一个人如此纯洁的人却不得不和他一起活在地狱,还要安慰他。
成默扭过头,看到她像是冰雕一样,平躺在白皑皑的雪中,像是在承接着命运雪花无声的堆积,似乎她就想这样和他一起被埋葬在大雪之中。他凝视着她的睫毛,她的面庞,和那在雪花中如同罗浮梦般明艳的唇。明明她的脸和十八岁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却能明显的感觉到时间穿过了她的瞳孔,留下的蜿蜒痕迹,就像是刚才那张簇新圆桌上,无法抹去的年轮。
他知道对她而言,最好的慰藉,就是向她坦白一切,坦白自己的挣扎,坦白自己的隐痛,坦白自己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理由。他反手握住了谢旻韫的手,艰难的张口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近些年做的一些事情。我在不断的用生物机器人替换掉那些阻挡在我前面的人。不管那些人是好人,或者是坏人,就像是撒仂玛国王、阿卡尔·恰武什奥卢、卡尔曼……他们都不是坏人,甚至算是自己民族的英雄。还有艾伦·洛斯、爱弗雷德·格林斯潘、道格拉斯·歌尔,这些人虽然是些做学问的人,可他们是自由主义的残余,在人类大一统和前进的道路上他们就是障碍。以及一些商人,威廉·亨利、杰夫·桑切斯、杰森·马克,他们曾经是时代的先驱,如今不过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受损而已。甚至还有一些宗教人士,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梵帝冈有几位主教就被替换成了生物机器人,其中就有你的老师……上一任教宗康斯坦丁三世……”成默感觉到谢旻韫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立即解释道,“我并没有杀死他,而是把他送去了冬宫。”
谢旻韫严肃的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老师是如此宽容慈悲,还开明豁达,他不仅积极拥抱的新科技,还一直致力于拯救贫困人口,也不遗余力的在推动人类和平。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囚禁他?”
成默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不是我决定要这样做的,是女娲。”
“女娲?”
“我们的计划是建立全球统一的大正府,建立全球公有制企业,以及统一信仰。这个计划也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自二战以来,师傅和他的同路者一直想要达成的,只不过他们没能战胜人类的私欲,失败了而已。而我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延续了师傅的想法,用生物机器人替换了大量的各国政要和工商界人士。为了实现真正的公平,为了达成真正的理想世界,为了保证一切计划不受个人欲望的干扰,我们引入了人工智能来制定计划和做决策。所以那些人应该被替换,那些企业应该被控制,那些宗教应该被消灭,都是女娲的决定。”他停顿了一下,“女娲认为康斯坦丁三世这样和平主义者的存在,不利于信仰的统一,我们不需要一切旧时代的宗教信仰,不论他表现的如何进步,本质上都是旧时代封建残余,我们只需要新的,能够适应新时代的‘圣女教’……”
谢旻韫深呼吸了一下,“我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可你确定你这样做就是正确的吗?你认为你这样做就能抵达那个理想的乌托邦吗?你说人类是蚂蚁,你是否又能知晓蚂蚁究竟是否过的幸福?”她说,“就像这座通天塔,尼布甲尼撒建立起它,就真能消除语言的隔阂,填平人类之间误解的鸿沟吗?”
成默缄默了须臾,用没有情绪的声音问:“所以你叫我来古巴比伦遗迹之地,就是为了劝说我,让我停下来?”他说,“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是你对我说这些话。”
“与其说我希望你停下来,不如说我不想看你继续活在误解和痛苦中。我不希望别人都认为你是个独裁者,是个暴君,是个大魔王。”谢旻韫将他抱的更紧了,柔声说,“想想李叔叔,他是怎么一个人,他的意志多么坚定,他的实力多么强大,他拥有近乎无穷的寿命,可他的结局呢?黑死病又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人工智能不一样受制于人?它的决策、它的偏好、它的执行,最终不都还是得落在人的身上?我们得接受一个现实,人类世界不可能变得完美无缺,也不应该变得完美无缺。《1984》和《美丽新世界》都是错误,任何极端化的世界都是错误的。人类社会不需要达到某种完美形态,它需要的是拥有纠错的能力。”她侧身,轻抚他的脸颊,视线在他的眼眶中徘徊,“纠正错误,这才是黑死病的使命,不是吗?”
成默意义不明的摇了摇头,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谢小进,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义无反顾的把世界交给人工智能控制,我认为这也是不可阻挡的未来。”
“是未来!可谁也不知道是多远的未来。”谢旻韫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浊气,“你现在的做法太激进了。”
“矫枉必须过正。”成默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我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人工智能已经伤害了不少人,将来也许还还会伤害更多一些人,但我认为想要结束食利者对人类的奴役,总要付出代价。”
“代价?你说的轻松!你想过没有,你的父母,我的父母,还有我们自己,都曾经成为代价!不能这样轻率!”谢旻韫睁开了眼睛,侧头注视着成默认真的说,“更何况革命应该是,也必须是人类自己的斗争结果,因为只有在人类自身参与的斗争中,才能获得教育和提高人类自身,让人类觉醒。不能依赖你这样的‘神’,更不能依赖‘人工智能’。你这样是在玩火。”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拔苗助长。我知道我伤害了很多人。我也知道我会成为人类的罪人。”成默说,“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革命的夜晚的确很黑暗,但光明来临之时,幸福也会很漫长。”
谢旻韫垂下了眼帘,忧心忡忡的说:“可革命失败了就将是浩劫。他们的反扑会更加猛烈。”
成默抬手抚了一下谢旻韫额角沾了碎雪的发梢,微笑着说:“他们的反扑只会冲着我来。他们改变不了历史进程滚滚向前。”
谢旻韫再次长叹了口气,她像是累了一样蜷缩在了他的怀里,“我在尽力说服自己支持你,而不是阻止你。”
“为什么还需要说服自己?你当然应该支持我。”
“为什么你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啊?我凭什么应该支持你?”
“因为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
谢旻韫冷笑,“你还好意思说?”
“不是你自己承认的吗?”
“你……”谢旻韫咬了咬嘴唇,一把将成默推开,起身,抓起雪就往他的脸上扔,朝他的衣领里面塞。
成默笑着在雪地上左翻右滚,躲避谢旻韫那双冰凉素白的手。
“你还笑!”谢旻韫不理会成默了,转过身跪坐在雪地里,不理他了。
成默也坐了起来,他挪到了谢旻韫的身后,从背后环抱住她。
谢旻韫把他的手推了起来,冷声说:“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