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易小虎又自己回来了。
也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易枝子还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敲窗户,不,不是敲,是扔石子的声音,隔一会儿扔一个。她惊醒了,搬了个凳子,使劲推开窗户。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蹲在窗户下面,看到她的脑袋探出来,才摘下帽子,竟然是易小虎!
易小虎比了一下嘘,示意她从旁门溜出来。
她慌忙披了件衣服就出门,脚步声轻得像一只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此刻易小虎回来的事还不能惊动大家。
溜到两栋楼房中间的小胡同里,易小虎一边哭一边从衣服兜里拿出了那张画,他身上衣衫褴褛,但这张画还完整无缺。
“枝子,这张画还算数吗?”
易枝子接过画,是她画的那张,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牵着手,旁边写着不哭。
“当然作数。”她默默拉起他的手,冰凉,上面还有许多粗大的裂纹,是伤口,“手都冻成这样了?”
“才不是冻的,是干活干的,还要挨打。”易小虎把衣服袖子撸上去,上面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痕,一看就是鞭子抽的,“背上也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易枝子捂着嘴,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一个月前,易小虎几乎是福利院里最被羡慕的孩子,何等风光。
等易小虎平静下来,他说了整个“被领养”之后的过程。
原来所谓的领养只是表象,易小虎被领养过去之后,昏昏沉沉地坐了一天车,只见过那个体面女人一面,第二天就被带去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的小山村。村里没发电,也没通马路,他也不是被收养去当别人家的儿子,而是直接下了工厂,做了童工。
有两个工种可以选,一个是给一种叫玉竹的药材加工,用硫黄熏好,削成薄薄的片块,把它们拼凑成一大整块,晒干,再拿出去卖;还有就是做打火机,无照加工,最痛苦的是给打火机安装齿轮,流水线上规定了时间,必须完成多少量,没几天,他的手就被齿轮划破出血了。这两个工种都是小孩子就能作业的,工厂里都是童工,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小的像他一样,五六岁。
手被硫黄长期熏染,好多孩子的手都是流着脓工作,不工作,就没有饭吃,但即便是工作,也没有工资,只能维持温饱,不被饿死。
易枝子翻开他的手掌,果然许多伤口还在流着黑色的脓,那是没清洗又长期被熏染留下的颜色。她的心一阵痛,易小虎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知道为自己前途谋划的孩子,怎会甘愿在那样的地方生存。但她也好奇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易小虎说,待了一个月,他特意摸清了里面的送货规律。每五天,就会有人用几个大的牛仔包背着货物出门,在半山道的地方,等待一辆三轮小货车经过。他知道,只要能爬上这辆小货车,就有机会逃走。于是,他在最近一次的送货过程中,偷跑着抄了小路,跟上了送货的人,爬上了三轮货车,但很快就被送货人发现了,被威胁要杀了他。他从衣兜里不慌不忙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和一条蘸了燃油的布条,对着送货的人说,如果不带他出门,立刻就把车点燃。
车上都是易燃易炸的打火机和燃料,他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司机和送货人只能妥协,但还是把后面货车的门关上了,一路黑灯瞎火地不知道拐了多少弯,才把他放走。
现在要他回去找那个地方,也是找不到的。
他逃出来之后,四处打听回寒戈的车,倒了很多趟车,一路颠簸才回到福利院。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而他能想到的就是回这里找易枝子。
他想起她入院时的面无表情和清冷,现在他不觉得那是没有表情,那是带有杀戮,是自我保护的神情,而他,缺的就是这些。他一直在想,如果换作易枝子,她会怎么自救、怎么困境脱险。所以,他决定回来找她。只是他不知道,易枝子曾经经历了求助无门,眼看着姐姐被洪水冲走,二哥失踪,母亲死在自己的旁边……一夜之间,生无可恋,她在母亲和姐姐的葬礼上自杀未果之后,才变得冷酷无情。
要能保护自己,才能不被这个世界伤害,是她六岁就懂了的生存法则。
果然,易枝子能想出办法帮他,让他名正言顺地回到了儿童院。事实上,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告诉副院长,易小虎被收养的人家虐待,被送去做童工,应该报警,让警察去一锅端了。她隐瞒了易小虎根本找不到那个地方的事实,反而强调易小虎可以配合警察找到那个地方。
副院长好意安抚了易小虎一番,同意接收了他,还说会着手处理这件事。
后来,就没有下文了,这也被易初颜猜中了。很多次,易小虎都会在她安静画画的时候盯着她的侧脸看,他想,明明自己是哥哥,为什么却不能像她那样智慧、果敢,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不能和她分开,不管去哪儿,都要在一起。他甚至有点庆幸,幸亏回来找了她,要不此刻,他可能在什么地方流浪,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他不清楚易枝子为什么比自己沉稳,有时候,他也会心生害怕,觉得她很危险,但一旦有这样的念头生出来,他都会立刻在心里掐灭,为什么要质疑一个让自己有安全感的人呢?
再后来,他们俩都知道了,原来副院长早就知情,并暗箱操作着儿童买卖,从中获利。至于这些孩子具体去了哪里,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没过多久,副院长因为和院里的护士长偷情,双双暴毙,不知死于何故。儿童院面临重组解散,为了尽快将院里的儿童安置,邻近的镇上都发了鼓励收养的通文。
男孩子容易被收养,易小虎只有一个条件,不管去谁家,一定要带上易枝子,他们不能再分开。恰好石井镇一对易姓没生养的夫妇看中了他,一则因为是男孩,二则他们只找易姓本家的,在观念上更容易接受。这对夫妻中的母亲觉得易枝子懂事、乖巧,也就一并领养了。
易枝子提了唯一一个要求,这对夫妻答应了,她就跟着易小虎一起,落户石井,也就是现在的养父养母家,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可是一切安稳的生活都随着易小虎三年前得了渐冻症之后改变,善良的养母急火攻心,没多久,撒手人寰。
两个人的命运又走到了今天。
说长不长,说短,真的不短。这痛苦,每一秒都是煎熬。易初尧知道,如果不是还有许多和易初颜的回忆,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支撑着什么。
“初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录满一盒《渔舟唱晚》吗?”他问。
易初颜不知,也一直好奇,为什么哥哥会对这首曲子情有独钟。
本来也没想过她能回答上,但真的没问到结果,易初尧心里又充满了失落,哪怕她尝试着猜一下,他也不会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