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
还有十天就要跨年了,千禧年,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纪。
石井镇经历了这场冰灾,万象创伤,但街上的人群慢慢恢复了昔日的熙熙攘攘,人们嘴里讨论的都是这一个多月来的趣闻,以及各家的损失,每个人都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喜悦。街道上红旗红灯笼都张罗上了,响应政策,街面的房子要重新刷外墙,有钱的人家做了迎接千禧年的横幅挂起来。
一切都是全新的景象。
陈炅给炜遇寻呼台留言,约他中午在寒戈镇见面,户政科的赵睿也在,说是有重大线索提供,为求谨慎,得当面说。
中午炜遇借了局里的车,独自前往。
走之前跟赤崎警官汇报了一下暗访情况,十七、十五组在一九八七年收养了五个孩子,分别都做了排除,其中四个是男孩,只有一个女孩,但不姓易,已经嫁人,就嫁在同组,为人本分老实。赤崎警官递给他一份户政科送过来的资料,他翻了一下,跟他暗访的结果一致,也在赤崎警官的预料之中——如果此人真的就在石井,要么改了户籍,要么普查时改了年龄。
把车从局里开出来,在一处地方停了一会儿,现在他每天都会不间断地找时间来,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还是上次那家小面馆,里面的卡座很安静,到的时候,陈炅和赵睿都在,三人在他乡碰面,比在学校里兴奋,尤其是陈炅。
“你们喝点什么?”
“我喝温水就好。”
“你太不时尚了,今天我来点,”陈炅是真的兴奋,“老板,来三瓶健力宝。”
“喝了才有超凡动力。”赵睿也跟着起哄。
赵睿是交警专业,被分配到寒戈实习,但寒戈镇太小,整条街就一道红绿灯,没有多余的岗位,单位接收他实习的时候,让人左右为难。最后被分配到户政科,好在赵睿心态比较好,乐在其中。
三个热血青年聊起国际时局,为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而愤愤不平。
“听说隔壁寝室的老高去游行了,他好像考上了军校,继续深造。”陈炅消息最灵通。
“老高值得我们学习,平时是个愣头青,关键时候,爱憎分明。”赵睿说,“这一次大使馆被炸的事件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你是不是也想去前线做战地记者,我听你说过一次。”
“那肯定是要去的。”陈炅说,“你不也说要去入伍吗?”
“是啊,现在局势这么不好,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三个人畅想了下毕业后的出路。
“炜遇,上次你不是交代我让赵睿帮忙查一下那户人家的户籍吗,果然有重大发现,想起来真可怕,我听完毛孔都竖起来了。”陈炅用双手抱着肩。
“浮夸,你怎么不去学表演?”炜遇被他逗乐。
“你别说,我差点就去部队里当文艺兵了。”
“赵睿,我们先说正事,你那边都发现了什么?”
赵睿倒是严肃:“是这样,我在户政科做一些整理的工作,电脑没联网,确实不好找,但恰好我分到的都是一些历史遗留的问题。你让我找的那户人家,户籍不仅没有注销,姐姐在两年前曾经出现过。”
“姐姐?”
“对的,正是姐姐,姐姐易卉子在两年前曾来户政科借调过户口页,也是这一家户籍里唯一记录在册的记录。”
炜遇疑惑地看着赵睿:“可是,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家的姐姐易卉子在一九八六年就死于一场意外,不可能还活着。”
“你现在是不是也毛骨悚然,意外死亡的姐姐突然灵异出现,到底是没死,还是她的灵魂啊。”陈炅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不是学新闻的吗,怎么会信什么鬼神。”炜遇打趣陈炅。
赵睿继续说:“千真万确,易卉子的户籍没有被注销,上面还标了借用日期,两年前的九月,用途是身份证明。”
炜遇反复咀嚼着“身份证明”这四个字:“有没有写得更详细的用途,比如用于贷款?用于宅基地建筑证明?如果只是身份证明的话,就相当于没写,无论她用来做什么,都是用来证明身份的。”
“所以身份证明才说得通,是泛指,也是个正当的理由。”
炜遇点点头,但此时他被绕在里面,分不清这个重磅信息的真假,以及能起到什么作用。姐姐明明是死了的。
“如果不是本人,她的亲属,或者外人能借得出户籍卡吗?”
“那肯定不行,若真按你说的,只可能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跟我们户政科的人认识,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情况属实,户政科肯定会要求她替死者申报死亡,要注销户籍页的。”
“她若就是不想申报呢?”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肯定知道此人已亡的事情,除非她没死。”赵睿说。
“你看你看,又绕回来了。你这边说她没死,炜遇又说他们调查的结果是死亡。哎,你们要不要再去求证一次再说。”
“不用求证,当年小女孩死于意外,她周边的邻居都亲眼所见,并且是跟她的母亲一起下葬的。”
“我不敢想了,我不敢想了。”陈炅露出害怕的表情。
“你刚才说,还有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不是她本人借的,她的亲属,必须是直系亲属,那就可能是你们说的她的妹妹。她可以借,但她首先得能证明自己和易卉子的关系。”
“但我们都查过了,两个镇都没有叫易枝子的女孩。”其实炜遇不太确定,但他设想了一种新的情况,“如果她改名换姓了,但依然保留着从前能证明她身份的信息资料,比如儿童福利院的证明,比如她的出生卡,是不是就能证明——毕竟,户政科也是有她信息的。”
“出生卡没有可能,我在户政科做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里的谁有出生卡信息。一九八六年那么遥远,那个年代医院应该都还没有出生卡一说,而且大部分都是在家里出生。”赵睿不愧也是警察专业的,逻辑严谨,细节分析极度细致,“但是你说的儿童福利院证明是能证明她身份的。”
“有这一点就够了。”
炜遇把陈炅给他的文件拿出来,那份不完整的汾城报纸。
“陈炅,报纸两年前也被借去复印过,我现在推测,这是同一个人,你觉得呢?”
陈炅想了想说:“如果从时间上来推算,应该是,而且是无懈可击地在密谋什么,我瞎说的。这两件事,存在什么必要的关联性,得先推出这个点。”
“关联性倒是容易,假设我们推测,就是妹妹易枝子,那这份报纸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她可以知道当年她父亲在瓦斯爆炸后发生了什么。比如,知道是谁护送了她父亲的骨灰回乡,但是,你也说得对,借姐姐户籍卡的动机,就真的无从推测,又没记录真正的用途。”
“是啊。”
三个警校的在校生,陷入了困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借用姐姐户籍卡的动机和结果是什么。
炜遇沉默了一会儿,去了趟洗手间。
“怎么去这么久,面都凉了。”陈炅抱怨说。
“陈炅,如果你是妹妹,现在你借了姐姐的户籍卡,会去做什么?想一想。”炜遇问。
“我……大概会留个念想吧,那可是姐姐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痕迹。”
“可为什么又还回去了呢?”
“或许跟借阅报纸一样,拿去复印了一份留存。”
也不无这个可能,或许这就是动机。
炜遇把报纸拿起来,通读了几遍,抓住了重点。
“赔偿了十万块,赔偿十万块,赵睿,你说十万块在当年算不算多?”
“一九八六年的十万块,至少抵得了现在一百万了吧,是一笔大钱,尤其对这样的家庭来说。”
炜遇深思着:“这一家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那这笔钱会到谁手里呢?”
“只有一种可能,妹妹拿了,因为只有妹妹还活着。”陈炅插话。
“这一家还有一个哥哥,据说当年在游行中走散,之后再未出现过,他也可能还活着。”
“为什么这么确定?”炜遇问。
“你忘了借调户籍的是一个女孩,明显不可能是这家的哥哥。”
“有道理,就你脑瓜子转得快。”赵睿说,陈炅很适合做侦探的工作。
“这笔钱还是只可能在妹妹手里。”
“如果在妹妹手里,这么大一笔钱,她不太可能被送去儿童福利院,想必她族里的人也不会同意吧。”炜遇推算。
“我在这里的通讯社工作,每天看到的都是些鸡飞狗跳的事情,以我对这里风俗人情的了解,如果妹妹真的有这笔钱,族里其他的人是不会同意让她去福利院的。能养活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家族背上有人流落在外的名声呢。有钱,脸面还是要顾的。”
炜遇对陈炅的话不置可否,他盯着报纸,继续说:“万一这笔钱不在妹妹手里,又是一笔大款项,政府一般会怎么处理?”
“这个我知道,肯定是委托镇上的农村信用社保管,这笔钱要么用于赡养亡者后人,如果没用,就得是继承人年满十八岁以后,才可以提取这笔钱。”陈炅果然是学新闻的,社会新闻没少研究。
炜遇猛地站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的。妹妹年龄还未到,但她需要这笔钱急用,只能来借姐姐的户籍卡。”
“是怎么样的啊?”
炜遇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你们跟我走一趟农村信用社,快。”
“你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先说清楚啊。”
“又熬过了一个寒冬,你有这个感觉吗?”易家兄妹俩自从上次之后,便很少再多说话,但初颜还是每日去给哥哥换药。
“今年特别难熬。”
“之白哥回来好几天了,怎么没去看看他?”
“昨天去过了,买了点水果,”院子里家家户户都去看望季之白母亲,“家里没有什么可送的。”
易初尧“嗯”了一声:“初颜,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听《渔舟唱晚》?”
“也许是你的秘密吧。”
“我还能有什么秘密,”易初尧的声音一下就泄了气,不是他不想提起那口气,是提不上来,“倒是你,很多秘密,没告诉我。”
“我也没什么秘密。”易初颜给他换了一杯水,摆在床头。
“你用同样的办法杀了他。”他终于说了出来,养父突然死亡这件事,一直让他压抑着。
“他是骑摩托车摔死的。”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要不是你给他吃了那些东西,他会中毒?”易初尧低声吼道,只是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他喝了很多酒。”易初颜不想多做辩解。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易初尧不想和她争执,终是没有忍住,“小的时候,在福利院只知道要跟你靠得紧紧的,但是我也害怕你,你真狠心。我以为你会念在妈养育我们多年对我们好的分上,让他苟活。”
“正是因为还顾念妈,我才会忍了两年,可是他那么狠命地打你骂你,你不恨他吗?”
易初尧闭上了眼睛,他岂会忘记这两年现实生活对他的残酷,养母去世后,养父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他身上。每次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不管他是否睡着了,踢开门就是一顿暴揍,有一次半夜把他从床上拎起来直接扔在院子里,拳打脚踢。那一刻,他连救命都没喊,只想快点了结了性命,离开这个世界。
是易初颜从房间里出来救了他,她手里举着一把尖刀,刀锋对准了养父,绝望地看着他。哥哥就要被打死了,如果他再不住手,她会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即便是恨,你也不能杀了他。”
易初尧用被子蒙着头,沉默了很久。
“他要我给他生孩子,传宗接代。”
易初颜抚摸着手背,养父经常用竹篾抽她和哥哥,被竹篾抽破了皮的伤口,每一处都会裂开,可是血流不出来,像被灼伤的痛感。有一晚养父喝了酒回来,进了她的房间,嘴里喊着让她懂事,要为易家传宗接代,若不是身边时常放了匕首,那晚她差点无法全身而退了。
“畜生!”这一声用尽了易初尧所有的力气,而这些,他竟然完全不知。
“哥哥,过完这个冬天,我带你离开这里,大城市的医疗条件好。”易初颜看着哥哥,很多时候,她觉得他是弟弟。
“我不去。”
“我可以去赚钱养活我们。”
易初尧想哭,跟那年他回到儿童福利院,躲在墙角里看到她从门里走出来的心情是一样的。这么多年,他们真的活成了兄妹,不离不弃的兄妹。可是,他岂能有这个私心。
“我哪儿都不去了。”
如医生所说,出院后,母亲的四肢还没有恢复的迹象,几乎是全身瘫痪的状态,但季之白还是每日坚持给母亲的手脚做康复唤醒训练,保持血液循环,避免生褥疮。两个姐姐轮流回来照顾,他得想办法跟着戏班师父去赚点钱。
家里时常来人,无不感慨命运的奇迹。
赤崎警官也去探望过季之白母亲,心里也一直惦记着风雪之日他们是如何把车开到市区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年纪越大越藏不住事,自从那日内心里仿若听到小女孩在雨中求助的声音之后,他越是不安,那声音挥之不去。
蛛丝马迹涌现,但是迷雾重重,看似有许多关联的线索,但户政科的反馈,炜遇的暗访,都没能让案件出现新的突破口,明暗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