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走过去。
“我朋友,不用登记了吧?”她对门卫说。
“不用了。”门卫笑着回答,向我敬了一个礼。能够住在有这样门卫的地方是佳萌和我说笑时的理想。
“你是章白羽?”走进大门之后,我问她。我想确认一下,别认错人了。
“对,就是我。我们没见过,但我认识你。佳萌的钱包里有你的照片,我看过。”她笑着说。她的嘴很大,牙很白,笑的样子适合做牙膏广告。察觉到我在看她,她又笑了笑,问:“是不是觉得我嘴大?”
“没有,没有。”她的直率让我有点尴尬。
“那你见过比我嘴大的姑娘吗?”
“见过吧。”
“别告诉我是姚晨或者是安妮·海瑟薇。”
“安吉丽娜·朱莉。”
“她只是嘴唇厚而已,肯定没有我的嘴大。”她的语气里透着骄傲,“我认真研究过自己的嘴。虽然大,但薄厚适中,还是好看的。如果再厚一点,就成香肠嘴了,会显得蠢。如果再薄一点,会显得肤浅。”
她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想聊关于嘴的话题。
“你和佳萌认识多久了?”
“三年了吧。”
认识这么久了,佳萌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呢?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呢?应该能从一会儿的聚会中找到答案吧。
“我都和他们说好了,一会儿聚会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说,看就行。”
“好,谢谢你。”
“但是你必须保证,不管看见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她站住,微微仰起头,用叮嘱小孩儿的眼神看我。
“我保证。”
“还有,你要为我们保密。”
“一定。”
她满意地笑笑,继续向前走。她并不高,大概一米六,但腿长,走路很快,好像脚跟根本不落地。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和她并肩而行。
小区很大,路很宽,路边是年轻的梧桐树,树冠很小,树荫也稀稀拉拉的,走在下面很晒。可能是因为这里人人都有车,没人走路,也就无所谓树荫了。小区中心是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两座假山和一个人工湖。湖边有一块人造沙滩,沙滩边上栽了十来棵棕榈树,与炙热的空气一起营造出一种热带海滩的氛围。我们绕过“热带海滩”,左拐,走进24号的庭院。
“到了。”
她在前面开门,我随她走进房内。
房子里很昏暗,拉着金黄色的厚窗帘,挡住了外面热情过头的阳光。装潢是西式的,壁炉,水晶吊灯,很有气派。但室内没有什么家具,厅里只有三把和整体装饰极不相称的绿色塑料椅子,胡乱摆在那,更像是蹩脚的艺术品。很大的灰尘味儿,还有淡淡的霉味儿。我猜平时并不住人。
“需要换鞋吗?”虽然看着就不需要,我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不用。这边走。”
她径直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跟过去。
地下室比一楼客厅亮堂,开着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正对着楼梯的小厅里放着一张暗红色的真皮沙发,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一整套高档茶具,还是湿的,显然刚刚有人在喝茶。小厅左边的屋门敞开着,有说话声传出来。她领我走进那个房间。
房间是个正方形,天棚上装有一台投影仪。一束光从投影仪射向墙上的幕布。画面是一片沙漠,一只红色的蜥蜴站在沙丘上,扭头警惕地看着我们。幕布两边开着两盏橘黄色的壁灯。壁灯下面是黑色的立式音箱。右边的角落放着一张白色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桌边的墙角立着空调,吹着冷气。房间正中并排放着两张和外面小厅里一模一样的沙发。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听见我们进来,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其中,最左边的年龄最大,三十多岁,留着平头,眼神幽深,也向我点点头。中间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说:“嗨。”声音很细。最右边的人站起来,随便摆摆手,像招呼熟人一样,说:“来了,坐吧。”他年纪和我相仿,长得很高,两米左右,瘦如竹竿,弯弯的小眼睛,似笑非笑,圆圆的招风耳像随时准备扇动的翅膀。
“坐那边吧。”章白羽指了指空沙发。
我坐过去。章白羽回身关上门,挨着我坐下。高瘦男人走到电脑前,打开桌面的一个视频文件,全屏。关了壁灯,坐回自己的位置。大家都不说话。
整个房间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
他们聚会就是看电影?章白羽为什么不说呢?不是正常的影片?会是什么影片呢?
屏幕上最先出现的是一辆车顶安装了一排探照灯的斯巴鲁suv。背景是我们所在的别墅。“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道具。”画外音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镜头晃动,推进。说话的人拿着摄像机从汽车前面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一只小猫进入画面。它前腿弯曲趴在车座上,朝向镜头喵喵叫。小猫大概25厘米长,黄白交错的花纹,立耳,耳朵很小,眼睛很大,琥珀色,水灵灵的,脸是圆的,样子很活泼。一只瘦长的大手伸进镜头在它的头上摸了摸:“这是我们今天的主角,花花。”小猫眯起眼睛,“喵、喵”叫了两声。镜头退出汽车。画面一阵剧烈的摇摆,接着是固定的汽车全景。刚才的摄像师走进画面,就是坐在沙发另一边的高瘦男人。我猜他是“开奔驰的穷人”。他退到汽车旁边,弯下腰,面对镜头。“我现在开始工作了。”说完,他走到汽车后面,打开后备厢,拿出两个银色的箱子、一个黑色的工具箱、两条绳子和四卷透明胶带。他从一个银色箱子中拿出一台准专业的sony摄像机,对着镜头展示一番。“牛逼吧,特意和朋友借的。”他把摄像机、工具箱、绳子和胶带全部放到车顶,自己从前面爬上去。“真热,车上都烫手。”他蹲下去,察看车顶那排探照灯上的螺丝,然后打开工具箱。“我要把它们调过来,朝后面。”接下来的三分多钟,他一直在拧螺丝装螺丝。视频的节奏太慢,我觉得有点乏味,又隐约为车里的小猫担心。
小猫是主角,这辆车是道具,看他在车顶忙乎的架势是要把摄像机固定在上面,他到底要干什么?
“好了。”探照灯已经转了过去。他拍了拍手,站起来扭了扭腰。“真热。”他跳下车,从车里取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又爬上车顶,拿起摄像机,镜头朝向车后,开机,从取景器看画面,不断调整摄像机的位置。找准位置之后,开始用胶布固定摄像机,大约用了一整卷胶布。“必须固定住了,不然就白费劲儿了。”他拿起绳子,穿过摄像机的把手,打了一个死结,拉紧绳子,把绳子的两端绑在行李架上,同样是死结。前后左右晃动摄像机,摄像机纹丝不动。他好像还是不放心,又在摄像机上贴了半卷胶带。
他用同样的方法把第二台摄像机固定在车顶最后面的位置。“准备好了。现在我把摄像机打开,开一圈看看效果。”打开摄像机之后,他跳下车。镜头切换到车顶上前面一台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整个车顶和另一台摄像机全部收在其中。镜头又切换到后面一台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是车后面的路面。镜头继续切换,转进一个房间。高瘦男人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个猫食盆。“花花,吃饭啦,吃饱了,好拍戏。”他打开一盒猫罐头倒进猫食盆。“花花,来。”小猫轻盈地走进画面,对着他叫了两声,开始安静地吃罐头。他的手在小猫背上轻柔地摩挲,直到小猫吃完,才停下来。他抱起小猫,亲了亲它的脑袋。“我们去睡觉啦,晚上见。”他托起小猫,对着镜头学招财猫的样子摆了摆爪子。
我听见章白羽咽吐沫的声音。那个年龄最大的平头清了清嗓子。戴眼镜的年轻人呼吸声音很粗重。高瘦男人半躺在沙发上,长腿支出去很远。我也不由得咽了口吐沫。还是不明白高瘦男人要干什么。还有,他们怎么就能忍受这么慢的节奏?
视频的画面变得昏暗,上下晃动,一会儿是地面,一会儿是前面的汽车。有人在提着摄像机走路。汽车越来越近,小猫在叫。画面转进车内,小猫蹲在副驾驶的车座上。“我们就要出发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猫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屏幕外的我们。它抬爪想抓镜头,那只瘦长的手伸过去拦住了它的爪子,然后在它头上摸了摸。
镜头再次切换,曝光过度的画面,又白又亮,一片肃杀。高瘦男人蹲在车顶,背对镜头。环境音是汽车的飞驰声,“嗖,嗖,嗖”。过了半分钟,他侧过身子,小猫出现在画面里。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尼龙细绳,死结。
虽然不能肯定,但联想到高瘦男人之前所做的准备,以及章白羽对我的劝告和嘱咐,我大概猜到了视频内容的发展方向。但我还是心存侥幸。也许不是呢。我看了看章白羽,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画面,眼睛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画面中看不见男人的脸,只有他的腿。瘦长的手伸过去,再次摸小猫的脑袋。小猫不安地喵喵叫,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扭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男人。那只手拍了拍它的头顶。
男人跳下去,车顶只剩下小猫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惨淡的白光中。它喵喵叫着,四处张望,眼睛与镜头对视时,发出骇人的绿光。汽车发动,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小猫的叫声越来越尖厉。风把它向后吹,它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努力向前爬。爪子抓在车顶的声音就像刀尖划过玻璃,直刺耳膜。它不停地抬起爪子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子,却因为风太大,车顶太光滑,不得不马上放弃。它直视镜头,眼睛发出的绿光像某种超现实的武器,把我钉在一个湿滑无光扭曲变形的空间里动弹不得。我握紧拳头,手心全是汗。真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停车。可是喊了又怎么样?那辆汽车早已经开过了此刻,开进了过去,冲进了不知名的黑暗。
我不忍心再看,闭上了眼睛。小猫在哀鸣,声音很轻微,轻微得几乎像我的幻觉,倒是身边的呼吸声更加真实沉重,也更加让人恐惧和反感。佳萌也曾经坐在这里观看类似的视频?为什么?感到兴奋快乐吗?是因为和我生活过于单调乏味吗?还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痛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发泄怨恨?或者是单纯的喜欢?
我听见汽车还在疾驰,风吹进摄像机的话筒发出呼呼的响声,呼呼的响声传入我的耳朵又变成了风,钻进我的脑袋里盘旋着不肯离去。眼前的黑暗开始急速旋转,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想捂住耳朵,可是当着他们的面我又不能那么做。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卷进眼前的黑色旋涡之中,粉身碎骨。我就那么闭着眼睛,任凭它越转越快。直到房间里安静下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风声都停了,黑色旋涡转动的速度才渐渐减慢。等到它静止不动了,我才敢睁开眼睛。画面里高瘦男人把小猫的尸体放进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又轻轻地盖好盒盖。他抱起盒子,转身面对镜头。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令人费解的悲伤。画面黑掉。我缓缓地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房间里一片黑暗,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我站起来,不看任何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地下室,走出别墅。外面的太阳很大,很亮,很热,很晃眼,晃得我有些眩晕。我干呕了几下,吐了两口酸水。用力地呼吸数次,心中的刺痛感和吸附在肌肤里的阴冷黑暗才渐渐散去。如果说使一处比另一处更痛也算是缓解另一处痛苦的办法,那么这几个人,包括佳萌在内,他们的心里要有多少疼痛?还是说,他们就是喜欢暴力热爱杀戮?我的腿在微微颤抖,我不得不坐到别墅门口的台阶上。我后悔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来。佳萌回来之后,我要如何和她说起这件事儿呢?这个视频是高瘦男人录制的,是不是她也录制过类似的视频呢?还是只是观看?这两者又有多大区别呢?
虐猫——我十分不情愿使用这个词——与她的失踪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