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为张君雅和田仙一包扎了伤口,为蔡俊辉的双手打了石膏。之后,警察将我们带回总局。专案组马上开始审讯蔡俊辉。我们其他人也分别做了笔录。
做完笔录,一位值班的女警官安排我们在一间会议室里等待蔡俊辉的审讯结果。
张君雅的爸爸也赶来了。因为没有保护好张君雅,我和董佳世向他道歉。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这不怨你们。”
我们又向田仙一道歉,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是朋友,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算什么朋友。”
我们劝他们回家休息,他们坚持要留下。
董佳世告诉我他已经向警察讲明了自己掩埋许平生尸体的动机和过程,因情况特殊,警察表示稍后再追究他的责任。
我们坐在一起,沉默着,等待。房间很亮,很热,因为安静而显得飘忽,仿佛一个承载着无数祝福和祈愿的孔明灯,我们是灯中的那点火。
一点多钟的光景,走廊上传来女人的哭声。我和董佳世出去看了看,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被两名女警官扶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我猜她是蔡俊辉的妻子。董佳世询问了其中一位女警官,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对那个女人没有丝毫同情,甚至恨她。在我看来,她的无辜也透着罪和丑恶。
接近两点钟,田仙一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一直在董佳世那里,因为蔡俊辉不知道,并没有扔下楼。)接通之后,他把手机递给我。是章白羽。
“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急切地问。
“是蔡俊辉绑走了佳萌,已经抓住他了。暂时就是这样。”
她想赶过来,被我拒绝了。
窗外渐渐亮起来。张君雅躺在她爸爸的怀里睡着了。她爸爸幽幽地吸着烟,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田仙一始终坐得笔直,表情严肃。董佳世起身关了灯。房间里灰蒙蒙的,好像起了雾。我的心情一如这房间,灰蒙蒙的,笼着雾气。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天已经很亮了,如果站在视野开阔的野外应该能看见地平线上红彤彤的太阳。房间的门开了,雷警官走进来。他看上去很疲劳,面无表情,眼睛不看任何人。我站起来,又坐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董佳世清了清嗓子,却也没能说话。张君雅醒了,坐起来。雷警官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窗外,停顿了几秒,转身,目光投向我。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看着他的脖子,他的喉结在我的注视下剧烈地上下收缩了一次,发出很大的声响。我的心紧绷着,就像一个生涩的桃子。
“我们追问了钻戒的下落。”
他说话的对象是我。我鼓起勇气,看向他的眼睛,他却躲开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把她的钻戒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说,因为,他爱董佳萌,董佳萌是属于他的,只能属于他,他不允许别人用一个破烂戒指作为占有董佳萌的标记,他恨那枚钻戒,所以,他把它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他胡说。钻戒肯定还戴在佳萌的手上,他把她藏在了别的地方。”
我们的目光终于交汇在一起。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歉意和同情。我感到愤怒和屈辱。
“他还说什么了?他都怎么说的?”
“他交代了很多细节。”
“什么细节?”
他又咽了一口吐沫。
“到底什么细节?”我急声追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
“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你说吧,到底是什么细节。”我微微降低了音量。
他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根据他的供述,以及我们的搜查结果,我们基本断定,董佳萌,很可能……”
“怎么啦?”
“她,很可能,已经,嗯——”他低下头,“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在哪呢?我要自己去问他。”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带我去找他。我要自己问他。”
“你冷静点。”他往回拉我。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他。我的视野已经模糊了,脸上湿乎乎的。我看见董佳世、田仙一、张君雅和她爸爸都站了起来,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他们的动作都极其缓慢,一点一点地向我移动。我听见自己的喊声,“带我去找他”,声音很陌生,很骇人,像是来自某个古老的山洞,渗着豺狼虎豹嚎叫的狂野和血腥。董佳世已经站在了我的眼前,他脸上全是泪水。他哀求着说:“你冷静点。”我抡起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呵斥他:“哭什么哭,不许哭。”他伸胳膊来抱我。我伸手又打了他一巴掌。田仙一拉住我的胳膊。董佳世抱住我。我失去了重心,我俩一块倒在地上。我用胳膊肘猛击他的肚子,趁他松劲儿的瞬间,挣脱了他的环抱。又对着田仙一的小腿踹了一脚,他摔倒了。我迅速地向前爬了两步,踉跄地站起来,冲向门口。张君雅伸手来拉我,我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定住了。我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冲向审讯室。我的心里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她没死,肯定没死。前面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我用力向他撞去,他闪身躲开,抡起胳膊打在我的咽喉上,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眼前晃过一道白光,我听见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接着是无尽的黑暗。
董佳世把我送回家。一起陪我们回家的还有张君雅和她爸爸。
我恢复了平静,丝毫不觉得难过和痛苦。好像我已经从世界中剥离出来,被扔进了太空。我飘浮着,没有方向,没有动力,没有目的地,没有存在感,刻意又随便地飘浮着。空气中飘来佳萌的发香,隐约的几缕,像钢丝一样刺进我的身体,我开始跌落,永无止境地跌落。最初,我感到的是恐慌,然后才是痛苦。它们原本就在我的心里,现在它们活了,生了根,发了芽,迅速壮大,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心肝,丝丝扣扣,层层叠叠,直至把它们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转而向其他器官奔袭而去。它们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我的身躯,它们解放了,自由了,在我的躯体里欢快地翻腾。它们随意变换着形态,一会儿是云,一会儿是雾,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雪,最后,它们变成了冰,或者是水晶,或者是钻石,它们坚硬无比,坚不可摧。它们有味道,是甜的,也是苦的,一会儿是佳萌身体的味道,一会儿又变成了浓硫酸腐蚀乳房的恶臭。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颜色也一直在变,血红,纯黑,纯白,全是我厌恶惧怕的颜色。它们在捉弄我,嘲笑我,折磨我,但我知道它们爱我,它们想霸占我,霸占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生活,我死去之前的所有时光。它们想为我创造一个新世界,它们想把我禁锢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地陪伴它们。它们催促我回忆和佳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这是它们的阴谋,它们想让我承认我不愿承认的事情,它们想把我变成它们忠诚的奴隶,变成爱的反面,变成一个黑洞。我想抗争,可我也强烈地想要回忆往事,我想获得安慰,我需要安慰。但是,我也知道,眼下还不是回忆的时候,或者永远也不应该回忆。回忆是一口井,井里有佳萌和爱情,有月亮和繁星,有温暖和光亮,可那毕竟都是虚像,并不能解决我的痛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是虚像吗?你和佳萌度过的美好时光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样的虚像吗?不是,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不肯回忆呢?你是害怕忘记,还是害怕无法忘记?痛苦变成另一个我对我发问。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忘记,更不怕无法忘记,我也不怕它们的阴谋诡计,我陷入回忆之中。我想到的总是夜晚,无数个夜晚。我想到我们第一次出游的夜晚,海,沙滩,太阳岛,高尔夫球场,一间别墅,我们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共浴,我们光着身子躺在黑暗中分享身体和灵魂的秘密。一只萤火虫不知从哪飞进了房间,我告诉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她先是惊讶,继而微笑着流出了眼泪。她说她哭是因为幸福,身体里满满的全是幸福,把眼泪挤了出来。后来,我们打开窗户,放走了那只萤火虫,它屁股上的点点星光却永远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她哭真是因为幸福吗?另一个我打断了我的回忆,他闪着萤火虫一样的绿光。不是吗?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因为遗憾呢?有什么遗憾的?你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她却不是,你的很多第一次不是她的第一次,她的很多第一次也不是你的第一次,或者说,在遇见你之前,她承受了太多痛苦,想想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如果从那时你们就在一起,她的生命中就不会出现江友诚,江友诚的妻子也许就不会死,她也不会去广州,就不会遇见许平生,她也不会开始虐猫,也不会遇见蔡俊辉,她也就不会……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错,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出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问她去哪?你为什么要从学校辞职?顾淑淑给你发短信的晚上,你为什么不坚持去找她?你本可以带着她一起去找顾淑淑。你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追求她?你什么也不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想反驳,也无法反驳。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承认了,我妥协了,我接受了我的痛苦,我们合二为一,我接受了我的命运,就让我在黑暗中慢慢衰败腐烂吧。我的世界里仅存的真实唯有痛苦,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对于这样的我来说,美好即丑恶。
我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可能睡了一会儿,也可能没有,醒着,睡着,又有什么分别呢?客厅里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还有笑声。我的家里不允许再有笑声和任何娱乐。我的家就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暴君,独裁者。我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情感,不再需要认同。偏见,封闭,孤独,暴力,冷酷,甚至残忍,以及所有的动物本能和原始欲望,这些才是我,才是我的需要,才是我的归属。我不给予,也不求给予;我不原谅,也不求原谅;我不宽恕,也不求宽恕;我不理解,也不求理解。理性不曾解决任何问题,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痛苦才是我不可逃避的宿命。
我冲出卧室,冲进客厅,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综艺节目,女主持笑得花枝乱颤。我对她恨之入骨。张君雅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子,愣愣地看我。她的脖子上缠着白色纱布,也不能博得我丝毫的同情。我冲到电视机前面,把它举起来,用力摔到地板上,又举起来,又摔,又举,又摔。张君雅走过来,拔掉了电源。
“滚,马上给我滚。”我对她怒吼。
我再也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友情,不需要陪伴。
张君雅坐着不动,冷静地看着我。
“我爸去上班了。我害怕一个人回家。让我在这儿坐着吧。我保证保持安静。”
“滚。马上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还是不动。
我抓住她的肩膀,拉她起来,然后把她推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