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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苍狼王训义捭阖温公子夜话左传(1 / 2)

是夜,轶青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平生头一次,她想的不是南锦,也不是父亲,而是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男人。

他到底看没看出她是女人?

若是没看出来,干嘛特地降旨,说什么督锦官辛劳,该独享一间净房?

可若是看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挑明戳破?

可若没看出来,宫里厨子厨娘那么多,干嘛还要派贴身的萧内官来主持?

是不是为了白日里浣衣局的事,不满她和大凉的宗王作对、仗北院的势救人?又或是想敲打敲打她,提醒她锦绫院中女子如浣衣局一样,也算他的后宫?

还有,他为什么要专门派人来给他们做饭?之前的一个月,锦绫院的人自己生火做饭,又没饿死——

难道是来监视他们的?

可锦绫院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监视的?

今日救回的女子中,除了九公主外,其他人都已安排上工。十公主因姐姐骂锦绫院的事,唯唯诺诺,低眉顺目,生怕惹恼旁人,性情与轶青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大相径庭。刚者易折;九公主受了刺激,呆呆坐在榻上,任凭她妹妹如何劝慰,不说话也不吃饭,只一味怔怔然坐着。也难怪两位贵女如此;轶青记起这一个多月来所见的淫乱残忍景象,婴儿肝脑涂地,凉人烧杀抢掠,黄土血流成河,不禁打了个寒战,暗道凉人果然粗野蛮横犹如猿人。

却又想起那斛律昭汉话说得极好,总听得出她言下之意,显然是读过汉书,有些学问的,他若想时,竟也能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诚聘姿态,便与汉家王侯公族无异。不禁更觉凉人皆衣冠禽兽之辈。连带着记起仍在斛律昭手里的小香囊,难免暗恨自己当时没讨它回来,反而为着面子尊严讲出了“赠予阁下”的话。

她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哆嗦着披上棉衣套上棉裤棉鞋,拨灭了炭盆。北国冬夜冷的很,饿得人辗转难眠。更何况,再烦心的事都抵不上一顿好宵夜。

进了小厨房才发现,这么想的并不只她一个人。萧内官正忙着切面,见她进来,脸上的褶皱被火光映得红亮,亲切地笑道:“呀!温公子也没睡?我正好下碗面,也给公子来些?”

老人汉话很正宗,还带着苏杭一带口音。

轶青见是萧思道自己在厨房忙活,不由得一怔,“萧公公怎么亲自忙开了?我叫厨子厨娘帮忙吧。”

思道一身青蓝布衣,紫绸云鹤袍尽褪,全没了白日里总领内侍的派头与气势,呵呵笑道:“平日忙惯了,闲不下来,就得找点子事做。温公子坐,面条这就好。”他在鸡汤里调了些盐,搅着搅着,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深,带着丝宠溺,视向鸡汤的眼神沁出遥远而柔软的一团儿念想,笑道:“殿下小时候啊,就爱吃这个。”

轶青一愣,觉得这话有深意,却又尴尬着不好细问,只好当没听见。看时,厨房里的水雾氤氲了桌上油灯的微光,已快出锅儿的鸡汤飘出一阵阵油香。她摆出个笑,谢过老人,问需不需要她帮忙做些什么。

萧内官忙活着,将冒热气的鸡汤从炉上端下来,用被滚热的手指尖儿捻了捻耳垂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书来,笑道:“温公子十指跟水葱似的,干不了这活儿。要是公子有闲,不如念会儿书给我听吧。”

老人的玩笑话说得极为慈蔼和善,轶青讪讪一笑,接过。借着油灯看时,竟是《左传》,线装书皮发黄,显已有年头了。

轶青一愣,翻到夹着草叶儿的那页,见书「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驰而造焉」云云。

思道正忙着撇去鸡油,转头瞥见轶青愣愣望着自己,又笑道:“对,就那儿。”

说罢,拿出个小砂锅,小心翼翼将鸡汤倒进去一半,又放回炉子上,然后继续切面。

轶青捧着书,愣愣望着萧内官,有话想问,却不知是否该开口。

思道没抬头看她,继续飞快地切面,语调温和,“温公子想问什么?尽管说。”

轶青沉吟片刻。萧内官似是个好相与的,在玉熙宫又是北院王身边头等信任的人物,和他打通关系,建了私交,对锦绫院百利无害。今晚他一直称自己“温公子”而非“温大人”,自称“我”而非“咱家”,显然也没把这段庖厨私话当作公事看待,于是心一横,决定赌一把,礼貌地笑问:“萧内官识得汉字,读得儒书,汉话说的比有些汉人都好,怎么……怎么……”

思道笑望她一眼,接口道:“怎么入了凉宫为宦官,是不是?”

轶青抿着唇,怪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思道并不介意,手上继续飞快地切面,“不瞒公子说,先严先慈虽是凉人,却半生在南国经商。老朽在苏州出生长大,年幼时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叹一口气,声音显得遥远,“后来,先严被一个苏州茶贾骗光了钱,先慈病死,家中别无亲戚。我卖身葬母,这才入宫做了内侍。”

苏州与明安府隔江相望。轶青虽于明安府长大,父母与祖上却都是苏州人。年幼时常两地往返,游山玩水;父亲病世后,也按遗愿落土归根,葬在了苏州。难免想起明安府沦陷,凉军虽于长江止步,终不知苏州会否遭临如淮左一般杀戮,心下凄惶。更者,她乍一听说别人是被自己的同乡骗得家破人亡,尴尬非常,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夜沉如水,只有鸡汤沸腾的沽沽声。思道掀开锅盖,把面条一把一把下在汤里,动作利落,见轶青久而不答,爽朗一笑,替她转移了话题,道:“听公子口音,也是苏州人氏吧?”

思道本意是化解尴尬的冷场,轶青却自觉被人戳中了心事,思来想去,觉得总应当说些什么,对萧内官在苏州遭遇的家破人亡表达歉意,也对同乡的不齿行径表达不满,嗫嚅片刻方讷讷道:“常听人讲南朝人精明,善于算计,不如北朝人豪爽旷达,看来果然如此。”

思道又在锅里加了两个鸡蛋,听她这么说,不置可否摇了摇头,笑道:“什么南朝人北朝人的,不过都是人罢了。温公子,这世上哪儿都有好人,哪儿都有坏人,哪儿都有自私之人,你说是不是?”

轶青怔然。

老人利落地切着葱花,刀刃撞击木板的哒哒声回响在冬夜里。轶青把目光移回书上,缓缓开口。

「公曰:『唯据与我和夫。』

「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

「公曰:『和,与同,异乎?』

「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

鸡汤面很快就出锅了。思道盛出两碗,撒上一把葱花,笑盈盈蹒跚着端上桌来,与轶青二人对坐。挽起的袖管下,一道白亮的伤疤依稀蜿蜒在皱巴巴的小麦色皮肤上。

“来,快尝尝,淡了加盐,咸了,那边还有清汤。”

汤面不咸不淡刚刚好,鲜香的滋味儿在舌尖儿翩跹。轶青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默诵刚才读的书。

「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洩其过……若以水济水。谁可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可听之?」

晏子说,和谐与相同是有差别的。和谐就像做羹汤,用各种调料相配,使味道恰到好处;味道不够就增加调料,味道太重就减少调料。如果用水来调和水,谁能吃得下去?如果琴老弹一个音调,谁听得下去?

是以,君子和而不同。

碗里被添了几勺鸡汤,轶青回过神来。

抬头,见萧思道正若有所思地瞧着她,深密的皱纹显出略微哀戚的神色。这神色,在这位北院总领内侍脸上并不常见。

“公子刚才读的那篇《昭公二十年》,殿下小时候老奴也教他念过。哎……”

萧思道语焉不详,但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北院王。轶青更觉得老人话里有话,却猜他心思不透。她喝了口汤,循着暗示追问,“怎么讲?”

思道又叹了口气。

“主子们的事,像老朽这般做奴婢的,本不该挂在口上。可毕竟这些事埋在心里多年……好容易遇见公子这般心思敞亮,通情练达之人,实在不吐不快。公子与老朽也算是苏州同乡……这些话说与你知晓,你往后在殿下跟前做事,心里也有个计较。”

轶青讶然,心中感激不尽,忙道:“萧内官请讲。”

思道淡淡一笑,摇头道:“公子白日在浣衣局提起……管咱们殿下叫‘苍狼王’。但怕也只有龙驭宾天的先帝爷才知道……殿下小时候,心可是极善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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