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远处响起了追念先帝的钟声,想着经过的那一场繁华,那一场舞。舞里跳的是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可毕竟年轻,现在想来,仍艳艳地好似一场梦。
舞起,舞落。那一场暄嚣之后,胡舞在宫里变得很盛行。突厥舞娘被留了下来教习宫中女子各式胡舞。据说,连带教坊、酒肆,烟花柳巷都时时传出那异域的旋律,处处可瞥见那异样的舞姿,民间盛传皇上的宠妃跳得比胡女还好,跳得好比谪入凡间的仙子。
人起,人落。那一纷杂之后,有几人心弦曾被勾动。太后的生日,皇上的生日,元宵,重阳……宫中盛宴之时,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有各式各样的。年少轻狂吧!我面上漫不经心,小心翼翼,怕有半步差池,内心深处却有少年人那不好言说的心悸
和欣喜。
原本我的天地是何其地大,原本我可以伸出双手,对着生活予取予求。偏在这天大的权势面前,折了我的双翅。不甘愿的,如今虽只是掀起宫中的一角,窥视一下别处的天空,我觉得这是我需要小心藏着的快乐。
我慢慢地伸出手,接了几滴房檐上滚下的雨滴,重重地触在了肿胀开裂的唇上。在这里缺少一切可以滋润人的东西,包括有营养的食物。每个女人的四肢和脸都肿胀着,毎当日光隐去,夜幕降临时分,我常想这里的光景真可以比作六道轮回中的饿鬼界了。
宣旨将我罚人冷宫的那一天,他都不曾见我一面,是老太监宣的旨。时至今日,我太了然一切都是一步步行至此种田地的,也是他的意思,便是天大的冤屈,也已无可回天了。何必在这样的时刻,把我藏在心里的最后一点桀骜也抛在他的脚下。我一声也不曾吭,没有喊冤,没有求情,带着水一般的面容,跟在老宫人的身后,我一步步走了进来。走进再也回不了头的地方。
这是我的密,毫无价值,也不会有人想来知道的密。如果当初我明白冷宫是什么,即使明知无可回天,我会求的,我会抱着他的脚说:皇上啊!我在你的身边五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不是这样歹毒的人;皇上啊!我父对您忠心耿耿,你念他为朝廷一世辛劳吧;皇上啊!那年我是嫉妒子髙将军与皇上亲密如斯,故意戏弄他的,我的心里,除了皇上,再也放不下别的了……我会一直求,求到他们把我拖出去再或者皇上将我赐死,都好过今日的结局。
可是,他宠了我这么多年,我以为他纵然是英明神武,也在我的美之前驻了足,我以为他是帮我缓兵一招,等过了我父被贬这个节骨眼上,等皇后、封贵妃不再逼得那么急……他会宣我出去。然而,一等就是九年,一等就是阴阳两隔。而接下来,我就真的只有等待自己的死亡。
父亲小时对我说:人生常有柳暗花明之时,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论成败的。成败?这两个字对冷宫里的女人,对皇宫里的女人,也许是对这整个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讥诮吧?也唯有我的父亲才会对着自己的女儿谈成败吧?
女人的成就是相夫教子,而我的成就是等。这一生不曾相夫教子,至少让我占个孝字。
父亲,你爱我如斯,就让我受尽这熬人的每一日,也不曾忘记你教的话,忘了等到最后。
时常,有女人夜里就吊死了。然而我,冷宫再冷,心再冷,
我也会在这里坐等天穿。
秦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