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坚凝眉看看那只造型古朴,被磨擦得已经有些圆润的深色牌符,抬头迎上了身后士兵的视线。
他们披挂整齐,正看着他。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有怀疑,有动摇,有迟疑,场上静默而寒冷。欧阳氏与周氏的争斗已经持续太久,不管是权力争夺还是血恨深仇,欧阳氏的战士愿意与周氏一战,却不愿意在庸人手中丢了性命。
你可以吗?他们无声地质问着他。
我可以吗?
他也在心中诘问自己。
霍坚一个个扫过去,在一副副冷漠的面容中,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一名队伍中的军官。
久远的记忆开始转动,他看到那人眼中的复杂笑意。
·····这是,他曾经的战友。王朝还未如此衰落分裂时,他们从天南海北抽调征兆而来,奔赴大历边境,阻击烧杀掠劫的北人。
霍坚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们曾经一同练习的刀法。
眼前这人曾经与他同睡一张席,同饮一壶酒,同沐雪山大漠的风暴冻雨。
他们一同养过伤,一同浴过血,镜泊般的湖水照出过他们年轻疲惫的脸,焚烧尸体的狼烟沾染过他们破旧的衣摆,昏黄的落日下,他们曾因战后的疲惫麻木而瘫倒在地,肢体迭压,昏昏沉沉。
后来……阴谋诡谲,官场疑云,这支镇北军被调回,分崩离析,他们各奔东西,再也不曾相见。
这位不知名字的战友看来是欧阳氏的人,回到了家族,重新为家族而战了。
霍坚哑然地看着他,移动着视线,不期然,又对上了另一张险。
他眼中同样充满了复杂的熟稔。
多可笑,权宦的猜忌和政局的变更让这支所向披靡的军队覆灭沦亡,幸存的人各奔东西,因为满手血污而无法重归凡日,又因为这些沉重的历练而身居要职。
霍坚忽而想起,在某个寂静雨夜里,竹林迎着湿气窸窣作响,辛秘攀在他膝盖上,身体软绵绵地贴着他。
“若我死了,你定然是会记我一辈子的。”娇纵神明彼时还是个凡人,团倦地嘟囔着,“若你死了,谁会记着你呢?”
那时她并不了解也,即使已经耳鬓厮磨过,霍坚大部分的过去和他的人际关系依然充满了谜团。
霍坚理着她凉滑黑发,有些出神:“……与我一同并肩作战的人,约莫会记着一星半点吧。”
“是吗?”辛秘问他。
“也许。”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霍坚呼出一口白气,他心跳很沉、很稳,像是沉重古朴的某种祭鼓,在阴翳又沁凉的雪花里,他抬起头,远远看向了天边那团烈火。
狐神一直在那里漂浮等待着,熔岩般闪烁的毛发似有金屑流光溢彩,祂原本眺望着桑洲城的方向,等待着即将赶来的周氏神。
不知何时,那双庞大又震撼的狐目已经微微下垂,羽睫掀起风雪,看向了他。
她的眼睛很黑,冻邃而幽远,仿若浩瀚宇宙。化作凡人时倚在他怀里,透亮的眼瞳中亮晶晶的都是他的倒影。此时她体型巨大,远居高天,凡人渺小如蝼蚁,香坚似乎却又在她眸中看到了自己。
——您记得的,对吗?
——和我在一起的每个瞬间,我们聊过的每一句话。
所以,狐神会命令他去带兵,信任他能统领这一支丝毫不款悉的欧阳氏的军队。
他得到了神明真切的肯定。
“我名为霍坚。”在天地间一片寂静干涩时,男人抬头看向等待着的欧阳氏众人,低哑开口。
“——是你们的统战。”他铿锵有力,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