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儿拓如此自信吗?”尚还是个半大小子的霍坚随行在赵拓身侧,远远眺望着叫阵那人。
瀚海碧空之下,遥远的雪山沉默亘立,黯淡夕阳映红地面残雪,隐约有青紫的肢体在覆雪之下僵卧。
沉默黑甲铁军包围着浴血残部,为首的草原男子年轻稚嫩,脸颊伤口遍布,他穿的皮袍已经被鲜血打湿,结成一层污秽冰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寒冷才让他瑟瑟发抖,也许不是。
入冬后南下劫掠的卧儿拓部族正面与大历守军对上,这支骁勇善战的部族被守军追捕、狩猎、绞杀,像密密实实的犬齿一样将这个本就规模不大的草原部落撕成碎片。
接着赵拓下令斩草除根,追击向他们留在草原里的营帐。
现在剩下的,也不过只是这个部落里为数不多几个能拿起武器的汉子,和他们身后拼命护着的妇孺儿童。
那些麻木的惊惧的脸在寒冷中几乎凝成一张张一模一样的图腾,他们沉默着,等待着天神降下自己的终结。
赵拓摇头:“那不是卧儿拓,卧儿拓在第二次阻击战时便战死了,这是他唯一剩下的最小的儿子。”
大历的战报不曾知晓他的姓名,他只是大历边疆诸多外敌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个小小部落的小小后代罢了。
——即使那年轻人发着抖挡在了自己的族人身前。
即使他颤抖着将手中双刀相击出清脆迸响,又单刀垂下,单刀指向赵拓,发起漠北大地最刚烈无畏的请战。
只你与我,星辰为鉴,雪山为判……至死一战。
不管是谁都不重要,霍坚看着那个少年人因为饥饿而瘦削突兀的颧骨,又看向他颤抖的手指,“他为什么敢挑战您?”
赵拓凝神看了那惊慌但坚定的孩子一会,忽而朗声大笑,仿佛金铁锻造的声音切割着霍坚的耳膜,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师父,被赵拓重重拍在背上。
“小子,你倒是有些气节。”赵拓大声回答场中的少年人,又告诉身后不解的霍坚,“我这一生大半在北地度过,北地酷烈的风养育出来这样骁勇渴战的民族。我仇恨着他们,却又羡慕着这样凶厉的野狼。”
“看好他的动作,记住他这一刻的姿态……即使他现在衰弱饥饿,甚至很快就会死去,但我想要你看到他的火焰。”
“这样一往无前的宣战,只会有两种模样。他挑战我,即使心知不可能胜,也要以血为祭,为族人试着拦下我,这是他的责任和选择,这是弱者的无畏。”
“还有一种,则是对英雄迟暮的成全,那是强者可贵的仁善。”
……
霍坚记得赵拓那日的赞赏和慨叹,他也记得这位正当壮年的将军是怎样肃穆地允诺那个快要衰亡的少年一场神圣的战局,在落日余晖之下,他们堂堂正正地挥刀相向,他们的族人同僚静默观战,见证着这势必见血的无畏征战。
那位少年死去了,了结他生命的赵拓给了他应有的尊重,但他的族人得到了一定的保全,那些襁褓里的孩子和温善的妇女被带回大历,充作边民活着。
“这样的挑战,对于必败的那一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呢?对胜利的那一方呢?”霍坚不明白。
赵拓喝着酒,啐了他一口:“臭小子,现在还轮不到你想这些,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
脏污冻结的冰面之上,霍坚站定,他澄澈的眼眸定定看向赵拓,神色无喜无悲,唯有坚定。
冰面聒噪逐渐寂静,两方士兵沉默对峙着,等待着,唯有天边神明斗争的雷声闷闷滚响,夹杂着火焰温度的风卷猎猎吹起衣衫。
霍坚踏出盾阵,他迎着日月星辰、双肩盛着零散的雪,江河山川凝视着他,而他的神明在遥远的空中呼唤着他。
他伸出双手,将长刀和盾牌用力碰撞。
“铛——”
不曾亲历边疆战争的士兵们茫然且疑惑地看着他盾牌向下撑地,另一手举起古朴长刀,刀尖直指自己的恩师赵拓。
同是出自镇北军的军士们错愕又怔愣,那些异域的风沙与雪山,那些誓言与真切的热血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流淌在身体中,又或者,它们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