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亭又抬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举手之间袖摆滑落,露出的一双手皮肉细腻,那是养尊处优的手,没有拿过兵器刀剑,也没操持过农具农活,所受过的最大的苦,也不过是提笔写字磨出的细茧。
然而这双手的主人面上带笑,毫无波澜地回答了她:“是我做的,我扼死了他。”
就用这双只翻阅过圣贤之书的手。
辛枝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她失血过多体寒畏冷,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裹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有些弱不胜衣的可怜。
周鹤亭见气氛凝滞,失笑打趣:“这孩子,是你的私生子,我这个正夫看到他不生气吗?”
辛枝摇了摇头,视线直勾勾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晕过去不久就有两尊神明在场战斗,若他躲藏在一边,又如何不被两位神明察觉?他这样果断狠辣的行径只能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她腹中的孩子由何而来。
“哒”。那杯茶被放到她面前,周鹤亭收回了手,替她捋了捋鬓边卷翘的长发。
“即使是神明也总有不曾知晓的邪秘诡术,然而皇室的藏书瀚然若海,这么多年下来,也只有我这个不理朝政的‘书画皇帝’会泡在那样大的书房里,一本一本细细翻阅了。”他的手有点凉,许是冬天到了。
辛枝贴了贴他放在鬓边的手指,像还是过去那对少年夫妇一般。
“你自我有孕就知道了?”她问。
周鹤亭点了点头,见她头发终于不遮挡眼角才收回手,向后靠上椅背:“……我很好奇,这样庞大辉煌的家族,若从顶端跌落,会摔倒哪里去呢?”
会像千年古树一样渐渐被蛀空风化?又或是像惊雷中动摇的蜂巢那样,豁然碎裂万劫不复呢?
辛枝低垂了眉眼,看着自己团在厚实衣袖里的苍白手指。
“你如此做,族里不会厌弃或惩罚你?”
“我又有何畏惧呢。”周鹤亭笑容浅淡,“他们无视了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只是一个华美的雕塑,放在那里,让整个大历都知道有我在,我还活着,这便好了。他们从不对我有什么期望,也不会给我的自由……如今,也不会猜到我的心思,我做了什么,又或者是看着什么事情发生什么都没做呢?”
“至于那个孩子……不祥之身,留在人世本就是罪孽。他的诞生说到底也是因为我的无力,才让你生了心魔。与其将他留给你,不如由我来斩断一切,从此再没有什么能纠缠你的东西了,你大可放手去做了。”
他侧着脸,有些神游地看着窗外,鬓边没束好的长发垂落胸前。自从他被软禁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替他一丝不苟地梳洗整理了。
他没有看她,但辛枝觉得,这番话,他本应是想看着她的面孔交代的。
她没来由地有些酸楚。
远离家乡的这十几年里,她成长的每一分都是由同等的痛交换而来的,即使周鹤亭不是个负责的丈夫,更不是个负责的皇帝,但至少……她在这深宫中的微不足道的甜美回忆,都有他在。
周鹤亭爱她吗?若爱她,又怎忍心看她一人凋败在深宫中,因自己的无力而五内俱焚。
那周鹤亭不爱她?
若不爱,这些沉默的放纵,甘愿为她背负血腥的一切,又有什么道理呢?
辛枝低了头,卷曲的黑发还是从耳后滑落了,有些俏皮地搭在额前,遮蔽了她大而分明的眸子。
“……我想当女帝。”她轻声说,有些笃定,有些忐忑,心跳得怦怦作响。
“这个我也知道。”男人笑着回答,“我不懂朝政,但我想就凭你一人的意见,整个朝堂虽经过争吵,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前来桑洲,你付出的努力一定不止在我和玄君身上,如今天下大乱,你极有机会。”
“我知道你和阿秘谈了条件,要她放过玄君,代价就是你会为我铺路。”辛枝接下他的话,“告诉我,你要如何做?”
“嗯,我还没想好。”眉目分明的青年笑眯眯地看着她,竖起手指在唇边俏皮出声。
“嘘,悄悄的,等我想好怎么做再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