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梓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她既然不曾与我们道别,那今后,一定还会再见的。”
辛枝默默点了点头,将自己藏了十多年、今后可能还要藏一辈子的软弱眼泪都毫无顾忌地倾吐在这无声月夜下。
新任神明细声与她聊天:“她喜欢的那个傻大个前不久就走了,阿秘兴许是去找他了。”
想到这里辛枝不高兴地搓了搓手:“那家伙……一看就是个过穷日子的,阿秘是怎么受得了跟着他吃糠咽菜的?他们现在可都是凡人了,他又是无业游民,总不能让阿秘饿肚子吧。”
辛梓笑话她:“操什么心呢,等你回京去,要你操心的东西可太多了,现在就歇歇吧。”
“我怕什么,这次,终于有你了。”辛枝侧头看他。
“从前我在那吃人的地方苦熬,日日听着他们像盘算一块肥肉一样看着桑洲,也看着各处势力撕扯纠缠,朝堂、天下乱做一团,无力抵御外敌,也无心操持民生。”
面容精致的女人目色中映着波澜月光,像是软弱未流尽的眼泪,细看下却是跃跃火光。
“阿梓,帮帮我,我不愿再这样看着天下为炉了。”
一声叹息,新生的神明虚虚抚摸着她毛茸茸的额发。
“——我便是在这样的愿念中复生的啊。”
周鹤亭离开之前,辛枝去送了他。
文气柔软的皇帝换下了曾经将他禁锢的锦缎,穿上了普天众民的粗麻长袍。他露出的手腕被摩擦得发红,瘦了很多的脸孔上却很有精神。
“我会派人跟着你。”辛枝说,“别拒绝我,你想去流亡地吃苦也得有命去,他们只会教给你如何做一个乱局中的平民,不会把你当成主人。”
她动了动手,几个穿着黑衣短打的男人便向周鹤亭点了点头,隐去了身形。
皇帝陛下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打趣她:“你比我会发号施令多了。”
“曾经你也是这样的,”辛枝眉目淡淡,“让我们改变的只是我们的处境罢了,今后我会更加威严酷烈。”
乱世行重典,她面对的并非普通局势,那将是刀山火海的争斗。
周鹤亭怔怔地看着她。
她现在已经不再用头油将一头有些膨胀的卷发梳得服服帖帖了,那些张扬的头发自由又健康,只不成体统地扎成精练长辫,垂在脑后。
……原来,不止是在他身边小小的卧房里、在他的手心上自然披散的卷发也这样好看。
他以前给过她的眷恋和恩宠只是她无光生活中的一丝甜蜜,却绝非她这一生想要追求的东西。
辛枝将小小的背囊递给他,“你对我好,所以我敬你,送你远行。”
她顿了顿。
“只是,你的族人,我不会照拂。”
“玄君也是吗?”他问。
“……我与他,必定无法善了。”辛枝并不遮掩,“那日一别,曾经我诱骗来的爱欲已经加倍变成了恨惧,他有他的立场,我亦有我的。当我离开后宫的庭院,后宫里绮丽的梦就再也不会重现了。”
当她身边只有爱意时,男人们的爱意是她最渴望的倚仗。可当她摸到了笔,摸到了书本,触碰到了刀剑,那些廉价的感情再也不会值得她日夜琢磨。
周鹤亭垂眸捏着自己的麻布背囊,这东西这么小,从前连他常用的笔具都装不下,却是他今后相当一段时日的倚仗了。
而他的土地上,那样多的人民都过着连这样都不如的日子。
他想要自由,她想要太平,玄君想要长久,万千生民想要活着,他们都是这天地的茕茕棋子,他并不比谁更可怜。
周鹤亭坦然地笑了笑,双肩下垂。
“我走啦。如果你真的成为一统天下的……女帝,我又还活着,可以写写你的传记糊口吗?”
辛枝失笑,点了点头。
清瘦的男人转身踏上尘烟弥漫的小路,在清晨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困了他前半生的尘缘。
几日后,辛枝的队伍浩荡启程。
十多年前,她也曾这样,在簇拥之下离开。
然而今天的一切都与过去那噩梦般的旅程不同。她不再是柔弱的孤女,她有了鲜艳的铠甲,也有了致命的武器。她强壮,聪慧,并且并不孤独。
桑洲的臣民们目送着她,花朵与香枝被抛向她的马车,桑洲的青年才俊们第一次跟着她踏出这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走向战火荼毒的大地。她的胞弟、辛氏的神隐去了身形,离开诞生之地,伴随着她,带着族人的、不会再受欺凌的愿望,踏入纷争乱局。
属于辛氏女帝的故事,还要数十年来谱写。
但那一定是极宏大华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