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淮阳叹了口气,撩袍走向杨伦,一面走一面道:“去值房里说。”
杨伦脱口道:“给人水饭了吗?”
“给了,但他不肯吃。”
“为何?”
齐淮阳回头看了一眼,“这么些人都怕饱食失仪,他难道不怕吗?”
杨伦咳了一声,转话问道:“罪呈是他自己写的吗?”
齐淮阳道:“案刑部审案的制度,在堂里审的,我今日要呈上去的,是前日堂审的供词,他自己也写了一份,我看过了,但今日不会上呈。如今司礼监尚不知道邓瑛和内阁此举是何意,北镇抚司也按着兵没有动,你和白阁老是准备今日奏呈新诏,还是择日密呈?”
杨伦道:“择日,先下了司礼监这一程,后面没有了掣肘,我等拟诏会更顺一些。”
“行。”
齐淮阳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说,我不知道内阁对邓瑛是什么态度。但无论如何的,我不主张再对他刑讯了,就算要司法道上要启三司,他的这一部分也不必再复审。”
杨伦点头道:“我明白,邓瑛的事虽然不能对内阁直接说明,但能说的我都会说,淮阳,我没有在三司轮过,懂得不多,但我想,日后三司审此案的时候,邓瑛可否列为司礼监从犯,你在这一道上的走得久,看看能不能从供词上帮帮他。”
齐淮阳不置可否,“我尽力,但将才那话我之所以越过白尚书跟你说……”
话未说完,便被端门起锁的声音打断,钟鼓楼上的击钟官三撞,鼓楼下的众官纷纷整肃袍带,朝金水桥上列行。杨伦在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邓瑛,他站在端门下面,当面临风,即便身着絮衣,仍堪见骨形。
——
奉天门上已设了座,这日风大有光浓,御座上未设伞盖。
中宫皇后、太后也都没有亲临御门,而是在太和殿内升座。
尚仪局女官姜敏立于殿前,预备往来通禀。
司礼监众秉笔太监,以何怡贤为首,立于御道前端,看着百官从东西两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唱“起——”
杨伦理袍起身,司礼监众人皆躬身朝内阁揖礼,何怡贤礼罢直身,朝杨伦道:“阁老身子还未见起色吗?”
杨伦道:“迟暮之年逢大疾,是将息得很艰难。”
何怡贤叹道:“阁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还得以再辅圣君,继后世之盛。”
杨伦冷笑了一声,没有应这一句话。
何怡贤倒是不怎么在意,转过身道:“呈诏。”
胡襄应声走上御道,躬身托诏,在何怡贤面前立定,御道上的众人都抬起了头,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贤扫了一眼下站的众官员,抬声道:“请鸿胪寺宣诏吧。”
鸿胪寺官员正要上前,齐淮阳忽出班道:“此诏不得宣!”
此话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齐侍郎,此话伤得可是国本。”
齐淮阳道:“总宪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说完朝前走了几步,抬手指向胡襄,“此遗诏并非陛下手书,是为假诏!”
胡襄听完这句话,脚软手松,手中的诏书应声落地,一下子滚出去好远,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扑出去捡。
何怡贤低头看了胡襄一眼,抬头道:“将侍郎此话,实奏殿上。”
“不必慌着去,即便要奏请中宫治我的罪,也要听我将事说完。”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本,“请通政司诵章!”
风卷尘起,从北面扑下,掠过金水桥,几乎迷人眼目。
大明百十年来,通政司官员在御门前宣本读章,何止百余次,从来都是声洪音亮,从未像今日这般,司官读至中间,便已两股发颤。
整篇奏章,共千余字,除去引文,剩下的大多是邓瑛供词的引写。
邓瑛自认于先帝病重之时伪造遗诏,私用御印,而先帝因为病急而故,并不曾立下遗诏。
通政司官诵至末尾,金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风裂官袍衣料的声音,凄厉刺耳。
“臣杨伦,奏请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杨伦的声音划破沉寂,内阁的几个阁臣随即附和,左右督御史,并詹事府的官员也跟着请奏,请奏声一时齐上云天,胡襄等人皆有些站不住了,惶恐地朝太和殿看去。
不多时,太和殿传了太后的懿旨——准刑部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旨意很快通传到了端门,金吾卫将军领过旨,回头令道:“押人犯上殿。”
邓瑛左右的侍卫立即上前,要拧架邓瑛的胳膊,邓瑛原本没有动,走了几步,却唤了前面金吾卫一声:“将军。”
金吾将军挥手令停下,转身道:
“请说。”
邓瑛抬手向他行了一礼,“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我们依制行事,请厂臣不要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