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厘从梦中醒来,久睡之下精神困乏,睁眼望着天花板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当下几时。
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半。
她发了会呆,从床上爬起来,不晓得周琮为什么没来叫她,嗓子干渴极了,长靴太难穿,她便图省事打着赤脚去斗柜上拿矿泉水。
斗柜靠近阳台,阿厘顺手打开电动窗帘,明亮的光线倾泻进来,满院的银杏叶泛着金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日头的碎屑遗落在人间。
心情瞬间变好,阿厘站在窗前,咕咚咕咚喝下半瓶水,正打算回去穿鞋,便听到隐约传来的愈来愈近的交谈声。
周琮推着释元的电动轮椅从拐角处出现,停在银杏古树的阴凉下,正对阿厘这间卧室。
阿厘忍不住驻足,贴近玻璃。
他的身形特别好看,姿态雍容,即便是松弛的闲聊之际都有一番清雅的气质,秋叶随风摇晃,片片飘摇而下,遗落至他平直的肩上,顺着他调整轮椅的动作,归于大地,融入下面层层堆迭的积叶中。
他递给释元一支香烟,对方从善如流接过。
这和尚破了这么多戒还能成大师,阿厘费解,甚至对释元的业务能力产生了质疑,不过听周克馑那意思他小时候就问他相过,释元应该从很早以前就是圈内的佛学权威顶流了。
阿厘看着他们交谈,却听不见声音,难免好奇,回到床边穿好鞋子,准备出去看看他们都在聊些什么,顺便告诉周琮自己醒了。
铺好床穿上大衣把包拿好,经过套间洗手间时,看到里面的那扇窗子,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驱使着她,阿厘顿住脚步,调转方向靠近洗手间的窗台,她轻轻推开窗户,满眼的银杏叶海之下,只能看到他们身影不完全的一角,却可以听见极为清晰的谈话内容。
“墓地选址是外公早就定好了的,在佘山,我母亲就在那里。”
释元念了声佛号:”奚老先生是豁达之人。“
阿厘周琮的外公的观感并非良好,只因当时周琮取弹手术之时,那位老先生义正严辞维护自己外孙,却不曾公正对待过她这个受害者,在周琮安危以及大家丑闻面前,她的意愿犹如草芥。
不过想来奚老爷子作为大家长维护小辈,无可厚非。
在这人世间生活,她若真事事较真,便全是烦恼了。
阿厘正打算出去,却听释元紧接着感慨:“你也该这样。”
其中藏着暗指,阿厘猜测是周琮工作上的挫折,她晓得,他去年很是难熬。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感情。”周琮低低道,声音几乎被秋风吹散。
阿厘立刻睁大了眼,趴在窗台上竖起耳朵。
“楞伽经有言愚夫起自,共相执着,虚妄计着,作解会、起知见、生爱畏。”释元叹了口气。
“您是说我坚持的都是虚妄?”周琮似乎有些不快,他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看:“我的梦是真实的,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片段又怎么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里精细地重映。”
“没说你的梦不真实,我的意思是,你当下殚精竭虑追寻的都是基于那些梦,有没有想过,对别人来说,你的梦仅仅是虚妄。”
周琮沉默的这段时间,山风渐起,金黄树叶扑簌作响,地上的积叶散了又聚。
阿厘的神情逐渐变得凝滞,她有点模糊的预感,渴望听到他接下来的回应或者是解释。
就像是一片秋叶,纵使自枝头零落起就预知了落进土壤是最终的归宿,却在随风飘荡在半空中仍想象着与风同行或许有不一样的结局。
“本来就是阿厘自己,她只是忘了而已。”
阿厘有点听不清释元接下来的声音了,因为她的耳际好似有火车入洞,轰鸣不止。
周琮之后又说“阿厘”怎么怎么样,这明明是她的名字,她却可以笃定,这并不是在说她。
她想起了那个剪辑混乱的“电影”,想起了他经常说的“梦到你了”,想起了在混乱的伊始他突如其来的兴趣和无端丰沛的感情。
她之前竟然会以为那些总被他提及的“梦”是他对自己感觉的衍生!
多么荒谬,原来从一开始,他追寻的就是那个“梦中人”,而她,只不过是承载他的想象在现实投影的器皿!
有点可笑,她以为周琮是喜欢她的,她原谅了一个强奸犯,因为她真的为他动摇过。
天啊……阿厘有点腿软,一步步回到床边,想坐着缓一缓,紧接着僵住了身子。
床上的真丝四件套,在不久的之前被她窃喜地摩挲过,可当下,她连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就站在那儿,包带从她肩头滑落,“嘭”的一声闷响,皮包掉在地毯山。
阿厘恍惚了一下,弯腰拾起,翻出手机,抖着手指解锁,给周克馑拨去电话。
“阿厘?”他很快接通,显得有点意外。
因为阿厘还在治疗阶段,周克馑一直克制着跟她的联系频率,不给她一点压力,她几乎没再主动找过他,即使他的手机保持24小时畅通。
“你能来……”她声音有点飘忽,说到一半顿住。
“怎么了?”周克馑紧张追问,去拿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也不管场子里那群人追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梦吗?”
这突入其来的一问直接把周克馑问懵了,他怕电梯里没信号把电话断了,就走的消防通道,一边快速下楼梯一边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呃……我睡眠质量挺好的,不咋做梦啊。”他嗔怪似的补充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气喘吁吁地发问:“到底怎么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周克馑,你来吴山接我吧。”她鼻头犯酸,控制不住哭音,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迫切地想要回家。
周克馑瞬间眉头紧锁:“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快来接我。”她重复着。
“马上,半个小时!”他保证。
电话挂断的同一时间,房门被轻轻叩响。
阿厘盯着那扇实木门,不做声。
敲门声耐心地又响了两遍,然后她手中还发热的手机开始振铃。
她控制着剧烈抖动的手指,将他的手机号拖入黑名单,深深吸了口气:“谁?”
“该回去了。”男人的声线一如既往,不急不缓。
阿厘有股子冲动,她想确认,他看她时,她站在他面前时,她到底是谁。
阿厘重重地拉开门扉,猝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周琮有点诧异:“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阿厘黑葡萄似的瞳仁直直地盯着他:“在乌黎山时为什么让我先走?”
周琮神情一震,满眼不可置信,随即猛地扣住她的肩头,狂喜山呼海啸而至:“阿厘?阿厘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是你吗阿厘?“
看着已然失态的周琮,阿厘泄了所有力气,脖颈仿佛承受不住头脑的重量,无力地垂下了头。
她推开他想要托住她脸颊的手,再抬头,眼里浓重的情绪再也无法掩饰:“周琮你看清楚。”“我,兰厘,际陵人,平京邮电毕业,不是你癔症里的丫鬟!!”
眼睁睁看着他没打算粉饰的失落至极的神情,阿厘呼吸剧烈,胸膛起伏,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滑落脸颊。
“你骗我?”他竟比她还难过似地,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阿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此情此景,简直荒诞至极。
急促的心跳之下,她指尖发麻,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瞬间泄气的皮球,跌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死死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阿厘!”
他俯身抱起她。
阿厘想叫他滚,却说不出话来,抗拒着男人的触碰和气息,她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晚高峰的高架桥上仿佛是高血脂患者的血管,淤积堵塞,车流蜗行。
周克馑打开车子顶棚,左手搭在窗子上,眉宇之间皆是焦虑烦躁。
阿厘是被颠簸震醒的,男人的怀抱很热,喘息声穿透胸腔叩击她的耳膜,她仰头睁眼环顾,在吴山上这条鲜为人知的阶梯小道上,仿若坠进金色的海洋,无数枝叶交迭,天空上落日余晖亦是泛着相称的金黄,他的下巴在她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线条利落的剪影。
感知到她的动作,周琮垂下眼帘,喘息不停地顿住了脚步:“感觉怎么样?”
他停在的这处台阶,一隙夕阳斜照在他的面容上,叫她看得分明。
周琮拥有世间独绝的一双眼,流畅美丽的眼皮褶皱由窄拓宽,整个眼睛舒展流畅,本是狗狗似的下垂走势,却在将近尾端之际微微扬起,泛出一道优美的曲线,长睫之下眼珠剔透明净,正看着她。
“没事。”阿厘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他往上颠了颠,抱得更牢了。
“马上到山门了,一会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迈开步伐继续下山:“在之前有没有过这种眩晕的情况。”
阿厘听着他不似作假的关心,不禁沉默地联想,他到底是在关心谁呢,他的担忧又是由何而来呢。
“周琮,你问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直勾勾地仰着下巴看着他。
“什么?”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做得这么多事,到底哪件是因为真的喜欢我?”她的声音很轻。
“全部。”他握着她膝窝的手紧了紧。
“那,哪一件是为我,哪一件又是为你梦里的那个阿厘?”她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周琮微微蹙眉,眉骨下的阴影更重:“你们是同一个人。”他的下颚忽然紧绷:“只是没想起来而已。”
阿厘隐约察觉出他的几分病态来:“你真是病入膏肓。”
周琮面色不变:“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
阿厘好像水壶里沸腾的水,蒸汽腾腾正要顶开盖子,他却要断电,重新回到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
她抓紧了他仍带着缭绕檀香的外套:“你强奸我也是因为这个吗?”在他缄默的分分秒秒里,阿厘已经知道答案了:“这简直太可笑了周琮。”
滚滚热泪,从眼眶淌落,如泄闸的洪水,止不住地爬满了她苍白的脸颊,阿厘再次剧烈地挣扎。
陡峭的石阶上,为了阿厘的安全,周琮不得不放她下来,只是仍握着她细瘦胳膊:“阿厘,从来都只有你,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阿厘愤怒地想要甩开他,她昏迷醒来之后手脚发软,如何动作,根本就是无济于事,却不肯退让,始终僵持着。
她眼睛红了一圈,不断有泪水涌出,死死瞪着他:“你放屁!我就是我自己!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这么对我,你他妈——”她哽咽着:“混蛋你!”
周琮抿唇,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别冤枉我。”他矮下身子,用来给她擦眼泪的衣袖很快氤氲出一大片深色的湿痕。
她朦胧的泪眼里,他的身影依旧从容不迫,骨子里的安心定志放到她狼狈不堪的此刻,则表现为得心应手的傲慢。
阿厘近乎恨他了:“冤枉你?我冤枉你哪了?你还有羞耻心吗?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接近我全是因为他妈的一个虚无缥缈的破梦!”话音未落,她已经扬起手中的包砸向他的面门。
尖锐的包链划过,他的闭了闭眼,转瞬间鼻梁处多了一道血痕。
阿厘喘着气瞪着他,仍在努力挣脱他手掌的桎梏。
周琮不松反紧,眉宇间微微拢起:“现在说也不晚。”他将她绵绵软软却冰凉的手包进掌心里:“我本就没打算瞒你。”
“那当然!”阿厘打断他,声音好像快要绷断的弦,双眼通红嗤笑:“你巴不得我‘想起来’,巴不得我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彻头彻尾地变成你臆症的容器!”
周琮长睫阴翳,眼帘低垂,眸子里有些许无奈:“你想得起来与否,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变。你现在钻牛角尖,我怎么解释你都不愿意相信,那你就多打我几下,发泄发泄。”
阿厘快憋屈疯了,听听他说的话,仿佛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而他宽容大度,不计较地来包容她似的。
阿厘决定不说了,她所有想知道的,都已经看出来了。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静默砸下,被紧紧攥住的心脏剌下口子,流下的痛苦与悔恨,蔓延全身。
往日的心动游移,窃喜摇摆,自怨自艾,全变成犯贱可笑的明证,她竟因此变得对周克馑毫无容忍度,将他对她的伤害作为藉口转嫁成对自己丈夫疏远的藩篱。
她应该庆幸才对,她的潜意识已经向着他的方向狂奔,主动或被动地矫饰了那么那么多的理由,若没有这个当头棒喝,她哪能刹得住车呢。
阶前的落叶被秋风吹动,一阵紧似一阵地随风飘零飞舞,她沉默地流干了眼泪。
许久,阿厘深吸几口气,擦干眼泪,看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掌:“撒开,我要起来下山。”
周琮看着她泠然的神情,心底的欲望敦促他去抱她,理智则告诉他当下她情绪不稳,不是继续解释的时机,当务之急是下山去医院检查她的眩晕症。
他扶她起来,在她定定的注视下,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掌,掌心残存的温热被风带走,空落之感挥之不去,而她已然迈开步子,不肯再同他并肩,只有纤瘦的背影。
周克馑给阿厘打不通电话,就堵在山门外,靠着车攥着手机一眼不错地张望。
景区工作人员都下班了,他等了许久许久,正当疑心自己来晚了,她是不是已经走了的时候,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周克馑大步上前迎去,看见紧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攥紧了拳头。
周琮亦看到了他,肉眼可见地沉下脸色。
周克馑心头五味杂陈,她来这里,原是为了周琮啊。
再等他把视线转向阿厘时,却如何都分不出思绪来纠结了。
她像一只颓唐的流浪猫,变形的单肩包拎在手里,头发黏在脸颊上,苍白的脸蛋肿着两只眼睛红着鼻头,看向他的瞬间,盈满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周克馑急急到她跟前,焦躁地握住她的肩头:“怎么回事?”
阿厘还未开口,周琮却上前,冷冷的视线落在他那只触碰她的手臂上:“她刚刚眩晕,我准备送她去医院看看。”
“眩晕?!”周克馑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
更无心反驳他所说的带自己老婆去医院,把阿厘的包接过来,低头问她:“走吗?”
阿厘点点头,主动去拽周克馑的衣袖,后者反手牵住她带着她往车旁走。
周琮大步流星,挡在他们面前:“她的状况不稳定,需要去医院。”
“她不用你带,滚开。”周克馑压制着怒火,垂在身侧的手攥地咯咯作响。
周琮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开的,跟阿厘之间的事情还没讲清,从周克馑的姿态来看是阿厘叫他来的,他若是放任她跟周克馑离开,必定是夜长梦多,难有好果。
周克馑把阿厘的包挂到她胸前:“先上车。”说罢骤然上前,一拳砸向周琮的门面。
周琮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匆忙闪避着周克馑的进攻。
他腿上伤口仍牵扯着肌肉,半月板也有撕裂,肯定是不能跟周克馑硬碰硬的。
停车场方向跑来个人,是久久等不到他们的老赵。
老赵是退伍军人,身手虽然比不上正经保镖,却也能在这场对峙中逆转战局。
周克馑同样注意到了老赵,他扯扯唇角本打算来两个打一双,却瞧见跑车车窗上映着的人影,隐私性良好的防窥膜因为她贴着窗户,隐隐映出了面容的轮廓,正巴巴地看着他们。
低咒一声,周克馑做了个下潜后肘击的假动作逼退周琮之后,几秒之内拉开车门,引擎轰鸣,迅速绕开想要拦截车子的老赵,扬长而去。
后视镜里两个人越变越小,周克馑气顺了点,目光流眄扫过她沉默的侧颜,担忧压倒醋意,他把保温杯递给阿厘:“水是温的。”
阿厘接过,拧开瓶口浅浅啜饮,周克馑也放缓了车速:“吃药了吗?”他没再追问发生了什么,让她犯病,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调头去创死周琮。
“中午没吃。”阿厘抱着杯子,呆滞的样子。
“车里有帕罗西汀,先吃一顿吧。”他说着拉开收纳仓,摸到药盒递给她。
阿厘从他手中接过,却迟迟不动。
周克馑从匝道汇入高架,全神贯注,听她没动静随口道:“现在可以吃,车速慢。”
半天没得到回应,待他偏头一看,她正像个小哑巴似的,无声地狂掉眼泪。
周克馑立刻揪心,把车往右边导流线没涂满的空地上打开双闪:“怎么了阿厘?”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阿厘委屈更甚,小脸皱成一颗苦瓜,打着哭嗝口齿不清地跟他说对不起。
周克馑懵了,倾身过去给她后背顺气,心疼地声音柔了个八百度:“说啥对不起啊宝贝,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
自从冷战以来,他就已经没喊过她“宝贝”了,但是在心里,痛苦也好,嫉恨也罢,他一直把她当成宝贝,没变过。
“我想舒安,我想舒安……”她扭身环住他的脖颈,埋头在他胸前,抽泣不停,泪水顺着他的领口流下,都是点燃他愤怒地原料。
“草他妈的周琮干什么了!”周克馑一拳重重地砸在椅背上,然后轻轻落在她的后脑勺处,顺着她的头发:“阿厘,你要急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