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浴血奄奄一息,身上的肋骨让人打断了几根,受如此重创,隐藏在一堆发臭腐烂的恶尸中,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就这样硬生生撑过来的。她一直在想,究竟是有怎样的仇敌,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才会令他如此狼狈,九死一生。毕竟,那只是一个还小的少年而已。
把他捡回去之后,燕攸宁夜里做梦都会梦到有仇家来追杀,而她只是一个养在马场的无用的弃女,如果有仇敌追杀上门,一定能将她活剥了皮。所以霍西洲不能显眼,她就用奴隶的身份将他藏起来,将他打扮得灰土头脸的,这样他亲娘站到他面前来恐怕都识不得了。大约是后来觉得这个老实哑巴的马奴好用吧,总之就让他这么干下去了。天长日久的,她其实都忘了还有当初捡他回去的那件事。
李图南却良久没有说话。
燕攸宁随之沉默,见他有难言之隐,她善解人意地不再逼迫,微笑:“也对,我就是讨厌的纸醉金迷溜须拍马口蜜腹剑的长安人士之一,你们有所戒备是理所当然的。”
“王妃我……”
燕攸宁摇头:“以后大家熟了,说不定你就能告诉我了。”
李图南松了口气:“王妃放心,属下这就前往留侯府。至于王爷身世,小的只怕道不详尽,还是王爷亲自对您说比较妥当。”
燕攸宁的嘴唇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嗯。你快去吧。”
李图南告退,来不及更衣,便驾马匆匆出了停雁山庄。
燕攸宁静了下来,开始认真回忆自己做鬼的那段逍遥日子。
长云百姓管鬼作“阿飘”。有好几次,因为燕攸宁飘进人家的时候不小心惊了烛火,或是偶然地掷下一道虚影,把人吓一跳,他们就会惊恐万分奔走相告,道屋里有“阿飘”。不过后来燕攸宁查到一个奇怪的事情,只有南方人才会如此称呼鬼魂。若是一户人家是从南方迁徙而来倒也不足怪,但长云却几乎户户如此。除此以外,还有不少的地方也有迹可循,总结长云人说话的腔调,燕攸宁深信,这伙人祖上从前一定世代生活在南边。包括霍西洲。
留侯府,李图南抵达之时,正见贺退思于庭下花园设宴,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有丝竹雅乐,靡靡不绝于耳,当李图南这个不速之客闯入,琵琶骤停,犹如裂帛之音。
霍西洲皱眉,看了一眼李图南,不言语。
前日婚宴上,贺退思对李图南印象深刻,笑道:“李将军,既然来了寒舍,如蒙不弃也坐下饮一杯水酒?”
李图南心道,这留侯世子最喜欢结交朋友,素有“长安小孟尝”之称,看他行事作风就知道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姓林的对王爷有加害的心思,这冤家之结可没办法解,虽不好得罪于留侯世子,但他还是持剑禀道:“王妃说,山庄内有重要的事亟待王爷处置,她眼睛有障,怕是不便。”
霍西洲起身,“知道了。”
他应声朝李图南走去,像是要告辞。
林侯搁下杯盏,吟吟而笑道:“后宅之事,有妇人操持足矣,长渊王何须亲自过问?如此大庭广众,怕为有心人听见。”
今日这两人话虽说得体面,但贺退思还是额头沁出了微微薄汗。他本想做这个中间人,为他俩牵线,把话说开。都是大周的名将良臣,所为是一般家国安定,林侯自不必说,有君子重诺、前代名士之风,而霍西洲,亦是说一不二、豪爽疏阔男儿。见这二人生龃龉,贺退思想这两人约莫都能卖自己两分薄面,不妨就在留侯府解释清楚误会也好。谁知道,这二人今日表面上推杯换盏,实则句句夹枪带棒,贺退思处于其中实在作茧自缚,难受至极,中途更衣了三次。
此刻霍西洲要走,林侯还不放过,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暗暗讥他堂堂男子也管妇人绣花之事。贺退思头痛无力地揉了揉额角。
霍西洲闻言转身,对林侯道:“我妇人目不能视物,行动不便,我珍她若宝,有何对外人道不得。”
林侯不再言语,只目光深沉地凝视着霍西洲。
霍西洲已与李图南前后离去。
待人已远走,林侯起身向贺退思告辞:“世子勿用远送。”
贺退思极尴尬,又想趁此机会再劝林侯一句,谁知他还没有开口,林侯伸掌阻止了他的欲说之言:“世子不必规劝,霍西洲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大家同属朝廷共侍君王,才没有见面便打得不可开交,今日也是为着世子你的颜面,若是他人做东,我与霍西洲之间必有一战。”
“……”贺退思揉额,“林侯又何必,是何等深仇值得如此?”
不管旁人如何看待林侯,贺退思却始终深信,当年林侯绝非有意谋害霍西洲并做假尸体欺哄世人。
林侯道:“不必再劝,终于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姓霍的狼子野心绝不可信。”
撂下这句话,林侯亦阔步而出。
霍西洲与李图南先后出门,于马厩牵回了自己的马翻身跃上,霍西洲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道:“王妃寻我何事?”
李图南催马跟上王爷几步,“王妃说,两年前从南疆战场上运回来的那具尸体,极有可能是林侯动了手脚,是是非非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原也无须多说什么,王妃只是想提醒王爷小心,警惕林侯此人。”
霍西洲冷笑,“我知道。”
李图南顿了一下,“王妃……还问起了王爷你的身世。王爷你放心!小的没说!”
霍西洲沉默少顷,马已又上前了几步,“说也无妨。”
“王爷还是亲自告诉她比较好,”李图南道,“王妃终有一日是要知道的,依我之见,王妃与我们绝对是一条心。她不会朝皇帝告密的。”
霍西洲略有诧异地冷冷瞥向他,“你与她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如此信任她?”
李图南正色点头,“不止我,只怕长渊军上下,都信服王妃。”
霍西洲不再说话。
也许从燕攸宁的表现来看,她值得信任,只是他当局者迷,在南墙上曾经一头撞死,从此便心有戚戚焉。
“还好王妃通知及时,不然依我看,只怕等不到散席王爷就要和林道劲那个老匹夫打起来了。”李图南朝霍西洲的背影古里古怪地一笑,“不过王爷说那话,倒真有种惧内之威名,大大方方承认,堵得林道劲也说不出话来了哈哈!”
霍西洲才一言难尽地盯着他,道:“王妃真无别事?”
“没有,”李图南举起三根手指,“小的拿人头担保。”
没想到李图南也没得意多久,一回停雁山庄,就见婢女们鞍前马后地伺候王妃收拾回娘家的金银细软,李图南看直了眼睛,偷摸瞟向霍西洲,王爷的脸也是阴沉得能滴水了,他提一口气大步朝寝房推门而进。
燕攸宁正坐在小杌凳上剥虾,丝毫没有要回娘家的急迫,素手上戴着一圈薄薄的小手套,盘里已经剥了几十只了。
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仰起小脸,冲他笑:“来吃呀!”
第75章 回门
燕攸宁白净的小脸纤尘不染, 唯独嘴圈上抹了一点亮晶晶的红油,看来是一边剥虾,一边偷吃了点儿, 馋嘴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