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愁便吃一惊,因为从前霍西洲在自己麾下之际,两人算是交情不错,当初孤山他纵马过深涧是自己等人亲眼目睹的,深感钦佩,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燕愁也觉得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可能有如此魄力和胆气,事后更对霍西洲愈发提携看重。霍西洲对他也算是恭敬。
阔别两年,身份天差地别,人心终究是会变。
燕愁将剑撤回,一字一顿道:“家主有令,事情调查清楚以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国公府。”
霍西洲哂然:“夏国公必然是中毒之后还没清醒,用毒蘑菇害国公,像我霍西洲手笔?”
这话到令燕愁激灵,其实倒也是,长渊王实在没必要以下流之手段害国公府,且还要亲自到府上来给国公府下毒,而且这种毒蘑菇毒性轻微,解毒后三日之内就可以完全排除体外,对人身体没有任何影响。怎么着,都不像是长渊王做的事。
但既然不是长渊王——
燕愁的视线一偏,正好落到了霍西洲怀中依偎着的秀靥雪白犹如弱不胜风的大娘子的身上,不禁陷入了沉思。
若是大娘子,那这是家事。
正左右为难地想着,燕昇自身后而出,冷笑:“长渊王,蘑菇是你带来的,事情没有说清就要离去,怕是不妥当吧!”
霍西洲亦皱眉,燕攸宁感觉到男人的胸膛弹动了一下,觉他应该是要站出来,或是拔剑,想终归是自己惹出来的,可不要男人来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否则她还何以立足。
于是燕攸宁从他臂弯下挣出,挺身上前,“蘑菇是我从青霞山带回来的,想来风味不错,爹娘吃得应该满意,那盘蘑菇可是很快就见了底的。”
燕昇神色巨变,厉声斥道:“那蘑菇有毒!”
燕攸宁失笑:“是有啊。”
“你!”燕昇怒火又冲高了三丈,“你是故意?我燕昇纵横一世,不想上天惩我,让我竟有你这种不孝的女儿,家门败类!”
燕攸宁缓缓微笑:“先别扯大旗,平心而论,你真将我当作你的亲女儿么?”
她犹如一个抱臂旁观她人命运的人,口吻冷漠,充满了清醒。
“我从小卫氏膝下长大,你与夫人恩爱,对我不闻不问,凡燕夜紫有的东西,我只能用她剩下的,她用旧了的珍珠串子、穿剩下的衣裳,统统怜悯地送到我这里来,你们不觉得有何偏心,只觉得,那是对我的恩赐。卫氏嫌弃我,打骂我,我的身体常年伤痕累累,十几岁,被她推入寒潭险些溺毙,你与夫人为表关怀,请来大夫为我看诊,付了钱便再未来过。我垂死之际,因为燕夜紫身上起了红疹子,卫氏不顾我死活大事,连夜将大夫送到燕夜紫身边去,生怕迟上一时一刻她受了病痛折磨的委屈,夫人心疼爱女,对此视作理所当然。”
身后,霍西洲的手压紧了剑鞘,薄唇紧抿,眼底蕴了杀气。
“之后呢,之后我的父亲,你又做了什么?为了一件华服小事,不信我的辩解,将我发落到马场,发下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呵,可真是好厉害的国公,好慈爱的父亲。我的存在于你,不过是肉中之刺罢了,你视我如污点,恨不得我天生天长、自生自灭。好,因为我是卫氏所生,我便忍你。”
“可是天意弄人,我居然才是你和夫人生的女儿,那卫氏只是调换了我和燕夜紫身份,将我好端端嫡女残害至此的刽子手。而国公你,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你知道了燕夜紫才是卫采苹的女儿,你却好像忘记了,在你的生命中还有这样一个污点,不止你,国公夫人好像也完全忘怀啦!我瞎了眼睛,住在山上,伺候的两个婆子都跑了,绯衣也死了,可是,谁在意过呢,就算是假的嘘寒问暖,也都没有一句吧。”
“就在刚刚的厅堂上,国公夫人亲口说,就算杀了我,也不能让卫氏带走她的女儿呢。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被命运安排了的棋子。你嫌弃的,是我啊,可不是谁生的女儿。我这个不孝的东西要是有了一点利用价值,要是可以被你用来拉拢长渊王,牵制朝局,那么就还值得你夏国公大发慈悲来垂怜,同我说上一句好话对吗?”
燕攸宁的这番话,令在场鸦雀无语。
满堂寂静之众,除却霍西洲的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严霜,随同前来的长渊军个个硬了铁拳,义愤填膺。
难怪王妃当初在山上对燕家的人如此不屑,如此清醒地立刻就做出了选择。试想旁人家的贵女,就算再恨嫁,又怎会爷娘都不及见,就跟着未婚夫婿头也不回的离去。原来如此!
“燕攸宁!你含血喷人!你……”
面对燕昇的色厉内荏,燕攸宁早就已经发觉自己心如止水。
她想她是真的可以完全从这个家脱离出来了,这一刻,她是释然而轻松的。
如此很好。
身后一双臂膀拢了过来,将她带入了怀中,燕攸宁犹如坠入了一团炙热的火焰中,但她觉得,就算是能焚化了她的火焰,她也心甘情愿地往下沉坠。
霍西洲附唇于她耳畔,低低地说道:“王妃若是不喜欢夏国公府,我来解决他们?”
燕昇听了心惊肉跳,知道这霍西洲乃伧夫一个,不免胆颤:“你何意!”
霍西洲冷目刺向燕昇:“夏国公也是武将出身,不如今日切磋一番,我以少壮之利,便让你十招!”
燕昇既恼火霍西洲居然如此无礼,但又更气虚,就算是让二十招,自己只怕也远非三招撂倒东淄王家仆的霍西洲的敌手,他怎可就如此轻易答应?
“我燕昇一生为天地立身,无愧世人,无愧于己,没想到竟然教出这么一个反咬一口的白眼狼,既然她执意贴心跟你,那么就算我国公府白养了这么一个东西,从今以后,燕攸宁与我燕家再无瓜葛,若违背誓言,受烈火烹杀而死。”
说完这话,燕昇大袖一摆,疾行扬长而去。
霍西洲已经出鞘三寸的剑锋落回了剑鞘中,待要抱她,燕攸宁已经倚了过来,靠在他怀中,吐气如兰地虚弱一笑:“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虽然你以前是知道的。”
燕攸宁道:“我遭卫氏所害,已经不能生育。夫君,我不能给你生孩儿。”
霍西洲垂眸看她,反问:“难道我会因此而嫌弃你?”
燕攸宁摇摇头,复又笑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想说,你要是喜欢,像段琅这样的义子,我们可以收养很多很多,像我这样身世的,倒是可以都收在膝下……”
霍西洲将她抱起,迈步出门:“不,今生我不再让段琅无父。”
段琅的父亲,是他的兄弟袍泽,为了自己死在了战场上,今生,霍西洲必不容许此事发生。
将燕攸宁送上马车后,霍西洲并没下车,而是见她整个人没有力气,轻飘飘挂在侧壁上,歪着脑袋,黑眸一瞬一瞬地扑扇,仿佛下一瞬就要合上,心中难免急忧:“阿胭,你是怎么了?可是头痛、心绞痛?”
燕攸宁看向他,脸颊泛出红晕,柔弱地控诉:“你搞不清楚吗?长渊王,是谁把我欺负成这样的?”
本来就走不动路了,又不是被燕昇气的。
霍西洲一愣,俊脸也很快浮出红云,但他却没落荒而逃,反倒挨紧了燕攸宁坐下,将她搂入怀中,“对不起……我会克制的。”
从他的怀里,幽幽刮出来一道细细的嗓音:“再信你我就是笨蛋。”
第79章 不乱则不兴,不破则不立……
车马缓行, 在酣畅淋漓地发泄,将这些年的苦水一吐而尽之后,燕攸宁的身体愈发体力难支, 她朝旁靠住了霍西洲的肩膀。
而霍西洲也反拥住她, 觉得她身子颤动发冷,便拾起脚边堆叠的薄毯抖开给她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