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醒过我,”义征叹口气,虽是令人难以察觉的轻微,“可笑的是,在参加他葬礼的那天,我才真正开始思考他说过的话。”
俊流沉默了,他显然知道那是谁,不管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自己来说,他都是一个无法被忘怀的存在。
“战争开始后,我熟悉的人也有不少去世了,但他是唯一让我感到有所失去的人,直到现在,隆非的死,每次想起都会让我难以面对。”义征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表述自己的感情,虽然语调没有起伏,就像是昔日奔涌在胸口的狂澜,已经止水如镜,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虽然我从来没有阻止他接近你,但是他好像也没有告诉你过去的事,他没有说过我的坏话,是吧?”
俊流摇了摇头,避开父亲的目光。有时候他有点怕那目光,他甚至觉得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和隆非的关系,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看到他的坟墓,就是从那刻起,我觉得累了。”
义征的眼神有点暗淡下去。如今,他还会时不时梦见小时候住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在对方早已撇下一切去了另个国度后,他还在试图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和解。
“或许就如你所说,人们应该停止抱怨和忍受,学会为他们的国家负责,虽然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得比我好,但至少……不会再有平民的生命被忽视,也不会再有人可以轻易践踏他们。就让他们像孩子一样互相牵引,缓慢地摸索前进吧,我这个惹人讨厌的监护人,也该撒手了。”
“隆非他曾经告诉我……”义征的话似乎触动了他,俊流深吸了口气,把记忆中那个反复咀嚼,虽时隔多年仍回荡不去的声音,一字一句复述出来,“正因为相信父亲你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不会因权力和战争而失心,不管走过多么残酷的路,一定能建立起开明公正的国家,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甘愿做一个称职的战争工具,用他满是鲜血的手来下这个赌注。”
义征的眼神出现了一些闪烁,轻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我去他身边实习的时候,在西北国境上的坎瑟戈壁,那时我作为情报组的一员,跟随他的军队去骆驼谷增援的途中,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战斗,当时的打击甚至让我有了逃离军队的念头。现在想起来,真正背负着最沉重压力的人是他,隆非比我坚强太多了。”
俊流不觉握紧拳头,心脏抽痛的感觉伴随记忆的线索蔓延着,他没有将隆非的另一半话告诉父亲。在目睹当时那场屠杀之后,女人、孩子也无一例外惨死在眼前的情景,完全冲垮了俊流在军校中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和荣誉感,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所在的部队强烈的质疑和抵触,到了快精神分裂的地步。
“现在你知道,战场不是逞能的地儿,受不了刺激而发疯的士兵我见过太多了。你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是正确的,唯一错误的是你还不够成熟。你必须和我一样,忠诚于国家和军队,坚定不移地相信你的父亲。这是他答应我的,我为他的胜利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作为回报,他会让贺泽恢复过去的安宁和自由,让所有的少年都在无知的玩耍中长大,永远不再碰触枪杆,这是只有他才能履行的责任。”
“听着,俊流。我们为什么会一起走到今天?你觉得是偶然吗?”那次隆非破天荒地陪了他整个晚上,紧紧抱着他失控般持续颤抖的肩膀,把他僵硬的脸转过来,让当时还是少年的俊流只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仿佛仅仅这一次,隆非的表情快要认真到他认不出来的地步。
“我一直以来所痛苦的也是你现在痛苦的,所以我们能相互理解,成为同一阵线上的伙伴。这也正是我喜欢你胜过你父亲的原因。你是义征的儿子真的很好,就请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如何实现他所答应我们的事吧。”
俊流抬起头,再一次打量面前这个他从小就尊敬着的男人——就算现在也不曾改变,因为他就是包括自己和隆非在内的很多人的精神支柱。“我很高兴,爸爸。因为隆非和我都没有错,我们坚持到了和平谈判,现在还有了建立民主国家的希望。”
“以前的事我没有借口。”义征不禁把目光转向别处,“或许一开始,你对王权就有着糟糕的印象,是我这个父亲带了个不好的头,伤害到了你。”
“不……”
义征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看着他似乎有些心疼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说,“俊流,总有一天,上官家只会是个普通的家庭而已,你就这样忘记王子的身份,专心供职于国民会吧,至于以后会否成为一个好的政治家,去领导这个尚还孱弱的民主政府,就靠你自己了。”
“这正是我想走的路!”他激动地说着,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最为释然的微笑,俊流看着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无限的崇敬。
“还有,爸爸,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在乎,真的。”
俊流离开之后没多久,骁易便来到了义征的书房,提醒他前往国民会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等我喝完这杯茶吧。”义征并不着急,他刚刚才放下了心上的一个大包袱,正想要多享受一下这轻松的氛围。
骁易却并没有退开,而是缓缓地弯下腰,单膝着地,半跪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您为什么不听属下的劝告,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呢?”他低着头,轻声问到。
义征将视线移到这个毕恭毕敬质问他的属下身上,虽心头不快,却并没有动怒,“我只是做了一个国王有权力做的决定,需要通过你的同意吗?”
“不敢。我是担心一旦放弃了王权,您的安全会受到威胁。”骁易显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一字一句都毫不避讳,“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现在的时局一点不比往日轻松,国民会里也仍然隐藏着对您不利的人,他们随时都准备旧事重提,将您推上审判席。恕我直言,从这个位子上退下去后,您将没有任何武器自保。”
“不是还有你吗?”义征笑了笑,直视着骁易。与家人相比,这个担任他左右手的男子是另一个层面上离自己最近的人。
“保护您是先王给我的遗命,我自会竭忠尽智地执行。正因为如此,我必须为您考虑这么做的后果……”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答应俊流和齐梓的婚事呢?”义征打断他,语气明显严厉了几分。
被主人突然这么一问,骁易心里微微惊了一下。他噤声片刻,决定坦诚相对,“对不起,是我弄巧成拙了。”
义征满意地支起下巴,轻轻晃动着手里的茶杯,不慌不忙地问,“是你把齐梓的事捅给达鲁非的驻军知道的吧?”
“我始终觉得她有些可疑,若只是留在贺泽就算了,但她却住在了夏曦园,这么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保险起见,或许不应该容留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国人呆在殿下身边。”
“你找到证据了吗?”
见他摇了摇头,义征像是也有点受不了他的疑神疑鬼了,叹了口气说,“那就不要背着我做多余的事。之前你要求我把齐洛遣返的建议,我也接纳了,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俊流从小到大都被监管着,从没交过一个正经的朋友,这让我觉得很亏欠他。”
“属下知错了。”骁易说着便恭顺地完全跪了下来,却也不忘追问到,“不过,您到底为什么会答应殿下和齐梓小姐的婚事呢?”
义征喝了一口红茶,沉默着。他的耳边回响起刚刚从俊流口中所述说的,关于隆非的话语。当年这个倔强地远赴前线的青年,从此以后再无相见。但即便已经去世多年,却从来没有淡出过他的记忆。而今天,他竟然对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再次扰动了他的心绪,令他感慨万千,却又无处诉说。
“或许是我的报复吧。”他闭上眼睛,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欣慰,“我对害我们如此不幸的皇室血脉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