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32节(2 / 2)
“辅机这话说得倒是爽利,某很是佩服。不过二郎不让你对我说出真相,某要是不肯前去,你又能如何?”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还能如何?自然是按照二郎军令选拔精兵,再陪他同往长安,把这条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徐乐闻言一阵大笑:“辅机这话说得对我心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不就是如此?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大不了就把性命赔上,又有什么要紧?不管为了二郎的义气还是辅机的坦诚,我都不能让你失望而归。你将那密道所在对我说明,我亲自带兵走上一遭。你告诉二郎准备兵马为我接应就是,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这座城池包在某身上!”
望着徐乐神情,长孙无忌心花怒放,便是小狼女那如同利剑般的眼神也混若无睹。看来二郎没有看错人,徐乐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自己也没有算错,这一步走得正确,二郎不必去送死!
第五百七十四章 雄都(十三)
月色朦胧,人影晃动。
失去了百姓的长安城,一如失去了血液的巨人。虽然从外表看躯壳依旧高大魁梧,实际已然失去了赖以自豪的盎然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区区数万鹰扬兵远不足以覆盖整个城池,况且这些兵马要么戍守城墙要么驻守官署、宫门等要害所在,街道坊巷便成了无人区。本应嘈杂喧嚣的城池陡然变得寂静,除去金鼓再无动静,便是白日都现得阴森可怖,一到夜间就更是如同鬼蜮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按照阴世师的要求,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标灯、火把照明,可是那稀疏的灯火一如空中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亮,并不能给这座城池带来烟火气也无助于鼓壮胆量。阵阵阴风吹过,火焰剧烈抖动,将忽然出现的人影拉扯变形,反倒是更增几分诡异。
此时此地于城中行动的自然是留守于此的鹰扬兵。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坊内穿行而过,从一间房走入另一间房。这一带的房舍原本都属于城中商贾,虽然形制不及官宦人家恢宏气派,但是院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这些房屋的原主人耗费心思以及大笔财力装点住处,自然是希望在都城长久居住安享太平,却想不到开皇盛世结束的那般快。更不会想到大业天子登基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自己的房屋、钱财乃至性命都会因为一道命令被强行夺去。
军靴囊囊惊动了窃食野鼠,随着鼠群四散奔逃,漆黑的房间内多了些许灯亮。灯火照射出几个手持刀矛的军汉身影,其面庞在昏暗灯火照映下分外狰狞,看上去如同庙宇中那些泥塑恶鬼。
几人向房间里四下看看,床头朱漆木箱大开,几枚产自交趾的明珠在灯火照射下烁烁放光分外醒目。明珠之下则是成匹锦缎,一望可知价值非同小可。
京兆鹰扬的日子虽然比边地袍泽好过,可终究也是军汉之属身无余财,这等珍宝生平未见,小小木箱内所存的财货乃是这些军汉穷其一生也难以积攒的巨资。如今夜半无人,登堂入室之余若是随意拿取一些料想也无人知。可是想着庭院中房主人全家面目狰狞的死相以及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这些鹰扬兵都没了这份发财心思。
虽然四下无人,可是军汉还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放开喉咙说话,压低嗓音询问自家火长:“王大,咱们今天做得这事,是不是有点太……”
“太啥?”火长回头横了这名部下一眼:“这几天的缺德事你哪样也没少做,这时候还有脸跟我这装菩萨?兵随将令草随风,大将军下了令,就得按令行事。磨蹭个啥么?”
“我也知道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说啥。可是今天这令可不是杀个人,也不是把人往城外赶。大将军这是要毁了整个城池,到时候真要是弄起来,咱们自己也没处跑。就算是能逃出城,只怕李家也放不过咱们。”
“跑?还往哪跑?把李家的祖坟挖了,你跑到哪都是个死。”火长的脸色阴沉如铁,眼神锐利如刀,看得部下心里发毛。“李家是啥人?名门世家北地魁首!结交的都是天上人,在他们眼里咱就是蝼蚁,杀个十万八万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可不管是谁挖的坟谁动的手,反正是长安的兵挖了李家的坟,城里所有当兵就都是李家的仇人。等到破了城,咱都是死路一条。这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他们垫背,不能白赔性命!”
这名部下被说得哑口无言,火长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看那口朱漆木箱一声冷笑:“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实我也一样。但凡有条活路谁不想走?可是谁让咱摊上这么个大将军,把路都给堵死了,就剩这一条道了。这里的财货再多,阴间也用不上,看也没用。赶紧干活,完事还能睡个安稳觉。现在能多吃一顿多睡一宿就是福分,别磨蹭了!”
这一伙士兵都被自家军将说得没了心气,心中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身为厮杀汉管不得太多事,除了听令而行就是听天由命,如今左右也是个死,便不必再考虑太多,按着自家军将的吩咐,把一个个小罐子放在房间里要紧位置。
此时的长安城内如同百鬼夜行,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坊巷间出没。他们都和这火兵士一样,随身带着若干小罐子,而这些罐子被他们放在一栋栋无主房间内。除了留守长安的官员府邸以及宫廷之外,城中大半房舍都多了若干这样的小罐。除此以外,不少房屋的房顶,也被士兵扔了草把。那些扎束整齐的稻草异常干燥,只要一个火星,就能让它们迅速燃烧。
往日里为了防火,长安城内对于柴草管制极为严格,坊内还都备有盛放清水的大缸,一旦发现火情能够立即扑救。戍守城池的鹰扬兵一项重要差遣就是支援百姓灭火。可是今晚这些理应负责放火的鹰扬兵却干起了纵火的勾当,所有的水缸都被刻意捣毁,又在要紧地方堆积柴草、火罐。在他们的操持下,整个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火盆,只要时机一到便会燃起熊熊烈焰将城池化为白地。
城中此时不止有火,亦有鲜血,鲜血来自左骑卫将军宇文烈。这位大隋开国勋臣虽然性如烈火不为同僚所喜,但终究是朝中老臣平素没人敢招惹。可是今晚宇文府内已成修罗屠场,宇文家男女老幼系数被执,不等宫中命令就在府内被官兵斩杀。宇文烈身躯匍匐于地,一双老眼怒睁紧盯着阴世师的靴尖,口内断断续续道:“你……擅杀大臣……乃是……乃是……”
“谋逆!”阴世师替宇文烈说出最后两字,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你自恃乃是朝中元老,想要斩你不易,便肆无忌惮勾结逆贼准备里应外合献城投降。自己做了逆臣还有脸指责旁人谋逆,当真是无耻之尤!这几日城中斩了这许多逆贼,你还执迷不悟,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他边说边俯下身躯,在宇文烈耳边轻声道:“我早就想杀你了!把你的老命留到现在,只为了让柴家相信他们的密道无人知晓。如今你已经没用,便不必心存侥幸,安心上路吧!”
他一声冷笑站直身躯,朝身后鹰扬兵挥手道:“合府搜检,不留一个活口!”
这几日里阴世师带领鹰扬兵抄杀通逆大臣,京中文武多有被戮,这些官兵也做得熟了,不用阴世师多说立刻便四下搜查,顺带把暗藏的小罐子放在宇文烈家里。
就在这时,阴世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阴世师回头看去,但见一中年文官满面怒容昂首而入。阴世师原本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连忙快步上前行礼道:“可是手下士卒不遵军令惊扰了骨公?阴某再此先赔个不是。”
来人乃是京兆郡丞骨仪,也是这大隋帝都的人间城隍。城中文武贵戚乃至皇族见了他都畏惧三分,阴世师也不例外。骨仪操行高洁性情耿介,又是出名的直言敢谏。杨广登基之后动辄斩杀大臣,朝中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多言招祸,只有骨仪毫不畏惧,经常直言谏君。便是大业天子对他也礼让三分不治其罪,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究其原因,除去骨仪所言皆符合法理制度以外,便是其父子对杨广的耿耿忠心,让天子对他们可以格外容情。疾风知劲草,李渊大兵压境城中文武多有异心,骨家父子毫无动摇,反倒是在家里备好毒药、白绫、利刃等物,准备满门尽忠。这份品行节操令阴世师佩服,对骨仪更为敬畏。再者两人一向合作融洽,驱逐长安百姓的计谋能施展的那么顺利,与这位父母官全力支持自然也脱不了关系。眼见骨仪不悦,阴世师也一改往日作风,主动上前道歉。
骨仪摆手道:“如今这等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俗礼?我来是想要问你,你这些举措卫公或是代王可曾知晓?”
“怎么?骨公素来胆大,这回却也转了性?没有军令便不敢动手?”
“我不曾与你耍笑!”骨仪压低声音:“你在城中民宅布置火罐已然有伤天和,如今更是在被戮官员府邸布置火罐柴草,莫非你还想要让大火烧进大兴宫?”
阴世师面无表情,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莫名兴奋:“骨公熟读诗书,岂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长安城破,合城尽毁,我辈食俸者有何颜面独善其身?代王守城有责,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
“你!”
不容骨仪发作,阴世师又道:“骨公放心,阴某并非无心肝之人,岂能至君上于险境。今日种种布置一如当日掘李家祖茔,无非是断绝三军后路,令军校并力向前不存他念。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兴若不成死地,他们又怎肯舍命相搏?李渊外强中干,只要我军上下一心,他便拿不下城池。城池不失,某又怎会下令纵火?君上及百僚处境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骨仪面色稍缓,但还是不依不饶道:“即便如此,也该让卫公与代王知晓。”
“卫公年迈,千岁年幼,宫中又尽是妇人毫无胆略,此事若是走漏风声,只会坏事。如今大敌当前,骨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我会安排人手盯着这些地方,倘若有人欲陷千岁于险地,某必效孔夫子诛少正卯,鸣鼓而击之!”
“这是自然。”
“还有,武库被人打开,将库存巨弩悉数移出,这又是作甚?那些弩弓……”
“某知道,那些乃是理应移交江都的贡物。不过如今大敌当前,以贡物御敌总好过资敌。李家若是识相退兵,这些贡物还来得及装船启运。若是他们还想靠密道偷袭,便让他们好好尝尝滋味。”
阴世师边说边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地面,仿佛那里此刻便藏着李家的兵马以及自己的战功。
第五百七十五章 雄都(十四)
在神武县时,徐乐也曾听阿爷不止一次提及世家门阀的财富、势力以及行事手段的豪奢。那时候人在徐家闾,眼前所见都是穷汉苦哈哈,听阿爷讲那些门阀人间故事只觉得耸人听闻。如果不是知道阿爷性情,徐乐几乎以为是在听笑话。直到看到王仁恭、李渊等人的做派之后,才彻底相信阿爷所说句句是真。本以为经过杨家父子两代刻意打压之后,世家门阀的气焰能有所收敛,柴家又是武人出身,不似江左王、谢那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豪门,行事不至于如阿爷所说的那般败家子奢侈。可是当徐乐带领部下进入密道之时,才发现自己想差了。柴绍虽然表面看上去乃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然则柴家行事手段与阿爷讲过的那些世家并无不同。按徐乐想来,逃生所用密道左右不过因陋就简一条小径,如同摸金发丘贼党盗挖坟墓时所挖的墓道一般。人在其中一如蚯蚓,需得弯腰而行,遇到狭窄小径手足并用爬行前进也在所难免,这是逃难应有的样子,谁也不能笑话谁。谁知等到下了地道才发觉,所谓密道竟是一条宽阔高大的地下通路。其高足有丈余,宽可容两马并行,难怪柴绍特意说明,自密道入城的精兵不但可以披挂盔甲携带长兵,就连脚力都可以牵引入内。显然柴家在修建密道之时并非只考虑朝堂争斗失势脱逃,而是想着一旦风头不妙,如何带着自家积攒的财货从容逃脱。女子财帛名马宝刀,哪样都不想丢弃。除此之外,是否曾想过借密道以谋大事,若是时机成熟便取杨家而代之,怕是只有柴家人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无从了解。这条密道对于偷袭之人自然是天大好事,毕竟能昂首阔步而行,谁又愿意爬着走。再说众人入城之后要夺取城门舍命撕杀,自然希望准备周全。若是如徐乐所想那等小径,大家只能着布甲持短兵与守城兵将厮并。纵然京兆鹰扬不似马邑、晋阳等边军能杀善战,但是长矛大戟仪刀马槊总归比直刀更为顺手。比起奋短兵与这些官兵步战,还是盔甲在身纵马舞槊更有把握。只是徐乐的心思比其他人终究更为复杂,他固然欣喜于密道宽大便于携带器械,却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修建这样一条密道究竟要花费多少人力。有多少民夫奴仆在修建中累死或是死于塌方等意外,乃至修成密道之后,这些人又将面临怎样下场?
毕竟这样一条关系身家性命的密道,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世家门阀的行事风格,只怕不会留下那许多活口。徐乐自知这事怪不到柴绍头上,如果以此发难,只怕连李世民都不会支持自己。要想让这等事不再发生,惟一的办法就是早点结束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只要四海升平不兴干戈,老百姓便能得以休养。李渊虽然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好在有李世民这等英武盖世的虎子辅弼,只要不似大业天子一般倒行逆施,江山便可安稳,世家门阀行事也会有所收敛,似柴家以无数人命修建密道这等行为不会再发生。当然,要想结束乱世既不能靠等更不能靠神佛保佑,身为武人只能靠手中刀枪为天下谋太平、守太平。世人只道黑甲徐家子弟能杀善战满手血污,却没几人明白这一家人以槊止戈以杀止战的菩萨心肠。阿爷一心想要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受征战之苦,只可惜最终功败垂成。自己这次一定要成功,这乱世就由自己亲手结束!徐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随行之人,这些部下大多神采飞扬摩拳擦掌,显然都想要杀入这天下第一名都去谋取功名富贵。光是城池里的财货随便拿上一些,便足以抵得上自己十年二十年军中苦熬。有此重利在前,虽然明知此行凶险,却无人畏惧退缩。只有韩约、韩小六等少数几个徐家闾出身军将神色如常,跟在徐乐身后小心随扈。富贵功名不能打动他们的心思,徐乐说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说打谁便打谁,其他皆不必多想多问,反正乐郎君不会坑害自己就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徐乐此番偷袭长安乃是偏师,只夺门开城而已,不能带太多兵马。连他自己在内,进入密道的也只有三十人而已。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玄甲骑军将,其中官职最小的也是火长。这也是阿爷教给自己的道理,每遇苦战主将必要身先士卒,唯如此才能得士卒之心,临阵肯出死力。玄甲骑几番整顿扩军,兵员很是复杂。军将中既有韩家昆仲这等乡党,也有宋宝、仲铁臂这种这种中途加入的侠少,还有梁亥特部勇士以及李豹这种晋阳军将、李家家奴。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韩约他们一般对自己忠心耿耿,徐乐也不能对部下有此要求。不管他们所求为何,只要临阵时能令行禁止并力向前,就不至于坏了大事。至于其他种种,徐乐并不会过分要求,厮杀汉过的是刀头舔血亡命营生,不能对他们要求过苛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只要能拿下长安,不用他们张口,李家人也会主动贲以重赏,好在城里已经没了百姓,任他们如何行事都不会伤及无辜。小狼女步离特长在于暗杀巷战,小范围内闪展腾挪单打独斗乃是好手,夺门开城乃至守住城门与大军交锋并非其所长。哪怕她再怎么死乞白赖要去,都被徐乐坚辞拒绝,把她扔在帐篷里不管。徐乐身边没了这个煞星随行,宋宝便敢于接近。他将自己的脚力交给手下一个火长来牵,自己举着马槊快步向徐乐走去。韩约与韩小六几乎同时横在路上,韩约手提“神荼”,韩小六紧握角弓,两兄弟面沉似水神色不善。宋宝连忙陪笑,用手指了指徐乐,表示有话说。韩约却不肯放行,直到徐乐把手放在韩约肩头,两兄弟才向旁闪身放宋宝过去。徐乐也知宋宝此人狡诈奸猾,素不为韩家兄弟所喜。然则他终究是跟随自己走出神武的旧人,况且一路走来大节无亏,乃至伴当大多阵亡之后依旧追随左右未曾动摇,便不好太过苛刻。身为将主不光是要能杀善战,更要懂得驭下带兵,让部下甘心效死。否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人之力终归有限,部下都不肯卖命,主将纵然是霸王之勇也难以逆转乾坤。韩约这等手足固然要重用,宋宝这等人也不必疏远。
因此徐乐主动把宋宝招呼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道:“有事?”这条地道如此宽大,又能让柴家上下从容逃脱,不问可知隔音效果自是不差。只要不是大声叫嚷,便不至于被人发觉端倪。饶是如此宋宝还是格外小心,把声音压得极低:“乐郎君,末将有桩事想不透。为何非要今晚动手,不多等一两日?若是援兵来的多,我们动手岂不是更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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