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68节(2 / 2)
宇文承基并没理会这名家将,而是转身向外间走去,来到门外飞身上了脚力,将马槊抄在手中,这才朝身边部下吩咐道:“随某出城,取下来家父子的首级!”
外人看来,宇文承基出身名门自身又勇力过人武艺高强,人生极为圆满无人可比。但是其心中苦闷这些人又如何知晓?身为世家子,既有享受自然也有责任要承付,乃至很多时候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操守,行自己深恶痛绝之事。父亲的所作所为宇文承基并不认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无法反抗生父,亦无法反抗家族的使命,只能装聋作哑把自己当作宝刀利剑去砍杀人命,而不去思考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当,更不能直面自己的良心。
既然父亲、叔父从小就把自己当作斗将培养,那就尽好斗将本分,只负责杀人冲阵就是。不管是杀死对手还是为对手所杀,对自己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不过承基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保全几分良知。得知父亲下令攻杀韩约等人之后,承基不顾一切从父亲手中求下这个机会,让他们可以向徐乐通风报信,换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当然宇文化及也没有那么容易说服,作为放过韩约等人的条件,承基需要为父亲以及宇文家族除掉几个人,为首者便是荣国公父子。
来护儿年事已高,不管少年时如何了得,如今的本事总归大不如前。真正能成为对手的,只有来整而已。马上承基马下六郎,今晚必要分出个高下!承基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回想着与来六郎比武的情景,心中不胜唏嘘。
六郎,还是你的运势更旺,纵然是死也可以落个忠臣孝子的名声流芳千古,自己却只能遗臭万年。既生与斯,就得承付相应的责任,要怪就只能怪老天如此安排,让自己的父亲做了自己最为鄙夷的奸邪小人。
忠臣良将猛将豪杰不该死于宵小之手,来六郎今晚注定活不成,便让他死在自己手上,也不至于辱没了他的身份!
第七百一十六章 屠龙(八十一)
江都城外,战鼓声隆隆响起。如同爆豆般的鼓点震得人心中忐忑,手端弩弓的兵士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面前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队人马,眼中几乎渗出血来。
这支人马全部为江淮骁果,其领兵主将正是当朝荣国公来护儿,亦是出身江南的武将之首。而在他们对面,高举火把卷地而来的,则是以关中骁果为根基的北地骁果军。关中武勋世家暗中操纵,司马德勘、封德彝等人四处奔走设计,终于让几万北地骁果悉数举起反旗,成为乱臣贼子。
几万大军不易展开,也不可能全部投入战阵之上。站在江淮骁果对面的,乃是乱军先锋。乱军眼看着来护儿部下高举的弓弩并无惧色,前排步卒高举盾牌脚下加紧向江淮兵马组成的军阵冲去,口内呼喝之声不断。在他们身后的兵士也自呐喊着追随前队袍泽冲锋。射士则高举起强弓斜指天空,随时准备射出箭簇。
双方并无言语亦无交涉,从彼此见面的刹那心中便明白,今晚必要分出生死,南北骁果只能有一支人马能继续留在世上。
“杀!”
伴随着一声杀令,弓弩弦松动声不绝于耳如同裂帛,密如飞蝗的箭矢划破夜空。两军皆点有火把照明,随着弓弦响动,火光一阵摇曳,闷哼声重物倒地声不绝于耳。江南豪杰北地壮士在这一轮箭雨之中,都付出了无数血肉乃至性命。
双方所用弓弩都出自将作监中良匠之手,精良冠于天下。打造之初目的在于克敌制胜,不想今日却用来结果袍泽。
江淮多出弩手,大部分江淮骁果在军中充任弩手射士,手中强弓硬弩劲道强悍,即便不能与万钧弩相比,也足以透甲穿袍。且平日训练有素,弩弓环射密如飞蝗,即便不如弓箭来得迅捷,也足以靠几轮劲弩让敌兵不敢前进。来护儿用兵有方,军阵前方摆开的全是军中一等射士,手持强弩以待,自然是希望靠弓弩之力遏制乱军冲锋,挫动其锐气。
以这些弩弓的威力,不管是乱军身上的铠甲还是手中的铁盾,都不足以遮护身躯保全性命。江淮弩手平素惯以弓弩取胜,按说以弓弩对射绝不会输给这些乱军。可是这一轮劲弩射出,并未如来护儿预料那般遏制乱军前冲脚步。虽然有不少乱军中箭倒地,可是随后便被后军填补了缺口,军阵依旧完整。江淮弩手的死伤也并不比对方为少,弩弓大阵同样出现许多缺口。
不但如此,往日里江淮弩手赖以自夸的环射今晚却未能发挥威力,第二轮弩箭的威力远不如第一轮,箭雨稀疏准头更是欠缺,不容第三轮弩箭射出,乱军前锋已经接近南军大阵。
“让你们看看阿爷手段!”
猛然间,一声怒吼响起声若洪钟。随着怒吼声,一支短矛破空射出,掠过前方弩兵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径直贯入一名乱军带兵军将的头颅。
短矛那精铁制成的枪尖本就可以穿透铠甲,投矛之人又是天生神力,在他惊人膂力加持下,这支短矛的力道绝不逊色于弩弓发射出的短矢。这名军将还没来得及惨叫,便已然失去性命。
随着这支短矛出手,隐身于弩弓阵后的投矛手,同时起身用力掷出自己手中短矛。这些掷矛手都是军中出色力士,个个都有一身过人的膂力。平日里除了练习投矛,便是练气力。不管军中粮草是否充裕,他们都有饱饭吃,临阵前更是有足够的肉食下肚。饶是如此,这些掷矛手上阵每人也只带五支短矛,倒不是这些短矛如何难得,而是以他们的膂力一次厮杀最多也就能投掷五支矛便再没了气力。由此可知,他们每一次投矛需要用多少气力,这些短矛威力又是何等强悍。
饶是关中骁果对于江淮军中投矛手的本领早已知晓,可是依旧没有太好的办法防范。听到那声怒吼之后,那些冲锋的士兵只是将铁盾举起,口内大喝道:“杀!”脚下加紧前冲,手中短矛更是用力向前猛搠!
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中大部分都会死。在临死前能拼掉一个对手,自己的性命就不算白丢。若是能为身后袍泽开出一条路,就更是心满意足。今晚所有担任前锋的军兵都已经留下名姓,日后大贵人带领袍泽杀回关中夺回基业,便会按照名姓发放财帛犒赏,若是死了则家人可一世衣食无忧。
这些大贵人都是豪门世家,想来不会骗自己这些穷军汉,更有自家主将作保更不会有诈……抱着这等心思,这些开路的兵士极为悍勇。不管是被弩弓射杀还是被短矛钉死在地上,都没有半点犹豫迟疑,只是不顾一切地刺出长矛或是用身体撞向面前的对手,希望用性命撼动军阵。
第一轮冲锋,乱军前排的兵马几乎死伤殆尽,只是不容喘息,第二排便已经冲上来。立于中军的来护儿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眉头紧紧锁起,心头一片冰冷。
作为带兵多年的老将,来护儿精通兵法,于战阵变化更是看得清楚。虽然这一轮交锋,江淮骁果从场面上占了些许便宜,但是来护儿心头雪亮,这番交手自己已经输了。
这些投矛手本来是自己的最后杀招,刚一交战就暴露出来,后面便没其他招数可用。那些投矛手一阵只能投掷五支矛,随后便会脱力无法再战。哪怕强行上阵,也没了多少战力,不过是白送性命。对面乱军兵山将海,自己手上就只有这点人马。没了这些杀招,自己又靠什么抵挡叛军,又靠什么完成皇命?
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
来护儿只觉得喉咙一阵阵泛咸,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以自己的本领加上这些江淮好汉,本应将乱军斩杀殆尽。只是天子的掣肘以及江都城内诸公的迟疑,终究让局面变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此战非战之罪,实在是老天要亡大隋。难道隋家江山真的要毁于今晚,自己父子又该如何想到这里,来护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身躯在马上左右摇晃了两下,才勉强恢复了镇定。口内低声自语:“圣人,臣……尽力了。”
来护儿父子得到杨广密旨之后,便将所有江淮骁果全部纳入麾下,用以防范关中骁果,尽力防范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以人数论江淮骁果的数量远少于北地骁果,战阵经验也严重不足。虽然随着来护儿攻杀过不少匪徒,可是和那些久经战阵的北地骁果相比,终究欠了几分火候。以往南北两方也发生过冲突,不过彼此并未抓破面皮,又有杨广刻意袒护,是以形成南北军不分高下的局面。以真实本领论,若是水战舟船交锋,南军自然远胜北军,可是野战厮杀,南军就不是北军对手。
不过若是杨广肯放开权柄,来护儿也有充分把握消灭这些关中骁果。毕竟战阵不是单纯的勇力比拼,更要看彼此的韬略乃至用兵手段。来护儿惯能用兵,关中骁果又素来怠惰,谋反之时更是不能保守机密。来护儿只要将一队精骑先发制人斩杀北军主将,或是以南军围困江都东城,都有把握让乱军不战自溃。
但是这些心思谋划终不过是镜花水月,没有天子圣旨,来护儿无法调动部下攻杀北军,只能坐视对手整顿三军,让局面变成眼下这等模样。这不怪来护儿,要怪就只能怪杨广太过谨慎,对于部下也防范的过于严格。
杨广的密旨固然要来护儿监视北军,但也仅是监视而已,不曾给来护儿临机决断杀戮之权,甚至连监视的目的也未曾说明,这自然是杨广的多疑心性所致。来护儿本就是江南武人首领,在江淮骁果中威名甚重。也因为此,杨广对其颇为忌惮,担心来护儿趁火打劫,借眼下乱局起兵谋逆。是以哪怕明知关中骁果不稳,江淮骁果成为自己最后屏障,还是防范着他们,不让来护儿掌握全部兵权。
再者说来,杨广固然想要打压关中世家门阀,对于江南士人却也同样缺乏信任。在杨广心中,南北世家豪门都是自己的对头,谁也不能坐大自己的江山才能安稳。是以他一方面打压关陇武人,另一方面对于江南人也心存忌惮。朝堂上南北之争他看得分明,更是从中挑唆希望彼此之间斗得两败俱伤。然而他又试图控制双方交战的程度,以免局面失控。
是以他不敢放权给来护儿,也是担心对方借题发挥,打着奉旨名目擅自攻杀关中武人排除异己。有这等心思,杨广自然不会给来护儿调兵平叛先发制人的权力。来护儿虽为国公也得南方骁果军心,却终究比不得那些关中勋贵在军中羽翼丰满,离开圣旨并不能调动兵法,来护儿本人也不想做这等事,只能看着局面恶化至此,以将兵的性命弥补天子的过失与怠惰。
第七百一十七章 屠龙(八十二)
随着乱军前锋的长矛刺入江淮兵马的胸膛,江淮子弟的直刀也刺入北军小腹。两支人马终于从弩矢对射转入短兵相接之中,长矛互搠直刀互斫,火星乱冒污血飞溅。
即便有火光照明,黑夜中混战成一团的军队依旧不易辨别敌我身份,加上彼此的衣甲又一模一样,白刃厮杀时就更容易混淆。是以双方都只能用言语代替鼓号,凭借口音区分归属。
南北骁果早有嫌隙,为了维护桑梓又或是地位之争,两军龃龉之事时有发生,打架斗殴之事也是寻常,便是军中主将也难以禁止。只不过之前的打斗中,不管再如何愤怒乃至仇视,出手时都还留有余地。最多就是出几条人命,不会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今晚理智的枷锁终于崩解,随着这些武人失去束缚与敬畏,剩下的便是嗜血与杀戮的兽性本能。双方都是血气方刚的豪杰,这段时间无事可做,积蓄了不知多少气力,今晚正好借这个由头发散干净。
如果说一开始的厮杀还是有被裹挟或是身不由己的原因,到了此时那点不忍与慈悲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痛快淋漓的宣泄,哪怕是各自的主将想要息兵罢斗,只怕也吆喝不住部下将卒。
两方人马如同两头红了眼的野兽,被对手以及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激起了骨子里的兽性,不管是自身伤痛还是袍泽战死都已经不在意,在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人!只要自己的身体还能动,就朝对方用力刺过去,要么他死要么自己死,总之彼此之间只能活一个。
一名战士倒下,立刻就会有一名新人顶替死者的位置。口内高声喝骂,手中兵器用力挥舞。赤红战袍混着血污深深陷入泥泞之中,被无数双军靴来回踩踏直至稀烂。原本威风八面的金甲金盔也被踩踏得不成模样,化作无数金属残片与断刀残枪混在一处。
来护儿素来爱兵如子,把麾下军汉看作自家子侄一般爱护。也正是因此得三军归心,部下愿为其效死。如今眼看自己部下儿郎死伤惨重只觉得心头滴血,头一阵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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