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衡坐在车上,捏着手心里的清心符,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正常的频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祁殊:谢谢又麻烦你了。
这话说得生疏。
从自己嘴里听到的噩耗,哪怕这件事不是自己造成的,甚至毫无关系,潜意识里也难免会有一丝埋怨人之常情,没准贺衡自己都没意识到。
祁殊往常替人驱鬼做法,这样的事见多了,也没往心里去,只把带着的一摞金箔纸递给他:阴车还要开一会儿,你可以试试叠点金元宝,一会儿可以给老人家烧过去。
贺衡明白他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干,免得一路上都胡思乱想,点点头接过来金箔纸,认认真真地叠。
很大概率上,这应该是他可以替奶奶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贺衡沉默地叠了一枚又一枚,祁殊索性也陪他一起。等鬼司机风驰电掣地开到目的地时,后座上已经堆满了金灿灿的纸元宝。
穷得叮当响的鬼司机看得眼都直了,祁殊说到做到,认认真真从自己叠的里面挑了二十个纸元宝,挨个念咒给它堆到了副驾驶,这才把其他的纸元宝都收拢起来,带着贺衡下了车。
南郊至今还留着一连片的农家院,聚拢起来组成一个小村落。贺衡的奶奶就住当中的一家。鬼司机尽职尽责,直接给人带到了农家院里,一下车就能看到很破旧的木头屋门,上面一层叠一层地贴着过年时候的对联,最底下那层被一年年的雨打风吹,早已经卷曲发白了,最上面那张还算完整,是有些浅淡的红,上面的墨痕也被雨水浸透了,但还能看出来一侧写的是家和运兴人长寿。
明明就是最简单的愿望。
贺衡刚刚站到院子里,还没来得及生出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恐惧,就已经被院子里两只手拿铁链的鬼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是鬼差这种时候一般被叫做黑白无常。
祁殊轻轻叹了口气,时间不太多了,你进去陪老人家道个别吧。
贺衡甚至觉得自己抬不动腿。
他明明应该抓紧时间,进屋再见奶奶一面,再去陪她说说话的。
贺衡还从来没像现在一样痛恨过自己的阴阳眼眼见为实,他再也没法骗自己是虚惊一场了。
第57章 五十七
贺衡沉默着推开屋门,一股浅淡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这是由老旧的家具,砖石砌成的土炕,前年做成的棉花被,日日佛龛前点着的香,还有每次雨后的返潮,共同组成的味道,又浸在童年里。贺衡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好几年,这味道已经刻进了记忆里。
贺衡刚站到门口,就被这股熟悉的味道包围了,差一点儿就落下泪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借着记忆里的眷恋凭空攒出来些勇气,走进去,关上了门。
老屋的透光不太好,即便屋外正是大日头火辣辣晒着的午后,屋里依旧不够透亮。只有紧挨着窗户的土炕上,明亮地照进来了一大束阳光。
奶奶就坐在光影交界处,后背倚着两床被子,手里在织着什么东西,几根织衣针在阳光里飞快地动着,旁边是一团米色的毛线,几乎快用完了。
屋外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奶奶掺了银丝的头发上,又从头发缝里漏出来,打在了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上。
一切都很安详,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好像一点儿也没变过。
他在外面疯玩了一个中午,玩到所有的玩伴都被家长扯着耳朵带回家去午睡,才觉得无聊,又泛上来了困劲儿,回家来找奶奶。
奶奶就坐在炕上,手里在给他缝着昨天扯破的衣服,或者织着他这个冬天要戴的围巾。听见他回家了,就抬头笑眯眯地招呼。
明明是一回家就能找到奶奶的啊。
贺衡就站在炕边,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发出声音,眼前这幅熟悉到记忆深处的场景就要散了。
奶奶一抬头就看到了他,手里的动作虽然没停,但是很开心地招呼他:衡衡来了呀?站在那干什么,怎么不坐下呀?
贺衡抹了把脸,想叫一声奶奶,才发现自己嗓子好像已经哑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奶奶没跟他计较,停下手里的活在自己自己身边拍了拍:来坐这儿呀,奶奶马上就织好了,衡衡别着急啊。
贺衡拼命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出声:没事儿,我不着急,奶奶您也别急
奶奶好像没听到,依旧笑眯眯的:马上就织好啦,别着急呀。
不着急,奶奶我不着急,
贺衡也想像她一样笑出来,努力了好一会儿才扯出一个笑来,您这是织什么呢?是给我的吗?
奶奶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是的呀,你前天不是给我打电话,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奶奶给你们一人织一条围巾好不好呀?你们可一定要好好的啊,千万别跟你爸妈似的吵架啊。
前天还在军训,用手机也只能偷偷的用。贺衡本来不想冒险,可握着头一天放在自己手里的云南白药,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分享好消息的人。
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偷偷拿着手机出来,翻了一圈通讯录,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奶奶。
明明那时候还说自己身体好好的呢。
贺衡忍了一路,眼泪还是掉了出来,没完没了,收也收不住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也能早回来啊。
他到底还没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强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伏到了奶奶膝头:您骗我干什么呀
小时候,每次奶奶要缝个衣服织个毛衣,贺衡总爱这么捣乱,没想到这么大了还喜欢这样。奶奶纵容地叹了口气,停下了手里的活,在他背上拍了拍。
已经长这么大啦。
时间过得多快呀。
贺衡无声地哭了会儿,几乎要沉溺在背上温和干燥的手掌里,被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猛地从炕上弹起,冲出了门外。
祁殊就站在门口,背对着他,面前是那两只鬼。
听到身后的动静,祁殊转过头来,大约是没想到他现在就出来了:怎么了?老人家还没走。
对,还没走,我奶奶还没走呢,
贺衡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你摸摸,祁殊你摸摸,我奶奶的手还是热的,还活着呢,真的,还活着呢。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还有办法吗?你这么厉害,你肯定还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我奶奶,好歹也算是救救我啊祁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