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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 / 2)

暮晖在池塘里溅起金光,垂柳摇动枝条悄声细语。她没有戴军帽,倚在垂柳边,两手绞动胸前的长发辫。他走过去,看池塘,有小鱼在水里游动。她闪动如火的大眼:“夏坤……”声音异样,带着如火的炽热。他抬眼盯他:“有事儿?”她捂嘴笑,从挎在肩上的军用挂包内取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给你!”“干啥?”“不干啥,给你,拿着。毛线是你妈买的,你妈托我给你打的。”他接过毛衣。她又递过一张她的半身照片,没戴军帽,发白的军装衬着她那青春的笑脸,一双大眼看着他。他翻过照片,看见她那流利的钢笔字:赠给我亲爱的夏坤。莹琪。他的脸唰地红得火烫。“给我!”她摊着白洁的手。“什么?”他呆望她。“也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好。”他从上军衣兜内掏出张相片递给她。那是他刚进校时,戴了大盖帽扎了武装带去相馆照的半身照。她看着笑:“你也写几个字……”邱启发几个男学员从远处走来。他朝她局促地笑,转身跑开。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没有为他买过毛线,也没有托她为他织毛衣。只是对她说过夏坤的身体不好,要给他寄件毛衣他死活不许,说是部队发什么就穿什么,不能搞特殊。

史莹琪进西藏后,夏坤分配到了川东的部队医院。两年多后的一天,他收到她的又一封来信。这封信,他看完就撕了,烧了,但那信中的话,却至今还记得。“亲爱的坤弟:你好,我这会儿是在烛光下,在窗外透进来西藏高原粗冷的山风里给你写的这封信。亲爱的坤弟!你不会责怪我这样称呼你吧,其实我早已在心里千声万遍这样称呼你了。你的聪明帅气,你的正直为人,还有你那喜好绘画喜好乐器和写作的天赋,都早已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现在,我远在天涯,心却在你身边。天转凉了,那件毛衣穿上了吧?坤弟,多给我来信,琪姐担心牵挂着你……你的永远关心你的琪姐。”

天底下竟有他这样傻气的男人,也许,他太年轻太懵懂了,这封情真如火的姑娘初恋的求爱信竟然被他付之一炬。他钻进了牛角尖,这样想,好吧,你只不过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亲爱的永远的弟弟看待,哼,弟弟,去他的,去他的!他给她回了封信,至今想起来都可悲可笑可恨可叹,说了些他自己也搞不清的胡话,说什么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云云。他把这封扼杀了自己最珍贵的初恋的信扔入邮筒之后,竟然有一股英雄豪气,哼,弟弟,去他的!他大义凛然地离开了邮筒,永远离开了那令他至今都捶胸不已而又无可挽回的初恋。

三个月后,邱启发告诉他,史莹琪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军医。他知道,进藏女军人尤受欢迎,那些等得发急的男军官们进去一个便瞄上一个,符合婚姻法的年龄就可以结婚。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嫁一个成分差的人。邱启发还对他说,史莹琪给调到内地来了的赵佳秋说,她是一心一意爱你夏坤的,可是你小子看不上人家,写了那封绝情信。他不相信邱启发的话,不久,他信了。邱启发把赵佳秋的来信给他看了。他才知道,邱、赵二人早已订了终身。他明白了这一切后,回到宿舍呆睡。

夏坤恍惚睁开眼,发现身边的甘泉扑在他的膝头上呼呼入睡。她那一头黑发搭在他的腹前,一张动人的脸侧向着他。秀鼻翕合扑出温馨的气息,肩头、胸脯、腰部起伏。他心里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慰藉,一股悠远的怀念。他感到双腿有些发麻,想动一动,却没有。他不想打搅她,他害怕她会惊醒过来而立起身子。他弄不清此时此刻自己对身前这位姑娘是一种父辈的感情、同路人的感情,还是一种其他什么感情。总之,他很喜欢这位甘泉姑娘。

他终于还是拍醒了她,甘泉睡眼惺忪抬起头来。

“要转机了。”他对她说。

联航老板精于计算,直航洛杉矶的飞机要在日本东京机场转机,转乘新加坡飞往洛杉矶的联航班机。转机时间只有40来分钟。下机后,日本国的边检人员又得挨个儿做安检。排了老长的队,已到目的地的、转乘他国飞机的都混在一起。心急如火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广播里传出去洛杉矶的飞机即将起飞。甘泉去找到一位严肃的边检人员,比画着说明情况的十万火急,拿机票给边检人员看手指夏坤。边检人员矜持片刻,终于让他和甘泉先行。签票、登机。刚坐定,飞机就直插天海,紧张得二人汗湿背脊。飞机再入蓝天之后,夏坤的心才平静下来,标准化的服务使人有一种并未换机的适应感。

“甘泉,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就误机了。”夏坤说。

甘泉盯他笑:“你大院长守规矩,再急也一步步挨秩序走。可你守道德的规矩,时间却对你不客气。那么,你就只有陪我在日本国的东京机场等待一夜了。嘻嘻。”

夏坤听着,也笑,戴上耳机听音乐。音乐的中断时刻,传来空中小姐和悦的通知飞行高度、气温的播音。同前一架从北京起飞的飞机一样。总是先讲英语后讲日语。夏坤心里有种愤感。这两架飞机里都有不少亚裔人,打折扣算讲华语的中国人不会少于三分之一,为什么不用中文介绍?这是服务的最大不周。

“夏院长,你在想啥?”甘泉问。

“我在听音乐。”夏坤取下耳机。

“不,你在想一件事情。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情。”

“真的,你怎么知道?”

“察言观色。”

“是的,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想,我们中国会更强大。”

“说假话。你们这种人呀,就是这点不好,明明想的是别的却偏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夏坤看甘泉,这小女子说话好直率,不觉笑了。是的,自己这一路上都在想一件事情。要说自己这个脑袋瓜,这几十年来储存了好多事情。为什么就想起这一件来,史莹琪……事出有因,都是身边这个甘泉姑娘触发起来的。

“甘泉,你说得对,我是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往事,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人的一生,有好多的往事,不少的都被岁月的流水冲淡冲走了。可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也冲不淡冲不走的。”

“想的什么?想你的妻子还是想你的情人?”甘泉问得很自然。

夏坤听着,一阵不自然。什么情人?现在的年轻人呀。可又觉得,甘泉也没问错,自己心里就没有情人?这个世界上好多男男女女,谁人心里就没有个小秘密。可他还是这样说:

“我没有想这些。”

“没有想这些,那反证法就说明你心里是有这些的,对不?”甘泉步步逼问。

夏坤只好以笑作答。

“你不回答,算默认。你也许确实没有想这些,或许你确实是在想国家想医院的大小事情。我理解,一个医院的院长,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事情又多又麻烦……”

甘泉这么一说,夏坤那满脑子的大小事情就如同开了锅的水。新病房楼的筹建、调资、奖金发放、职工宿舍、医疗纠纷、超负荷的医疗和教学任务、研究生论文、院领导间的团结、与上级领导的关系、和医院周围左邻右舍单位的往来、自己的科研项目、自己的正高职称……不想还好,一想则乱。

“唉——”他一叹。

“你这声叹好沉重。这次到了美国。就不要回去了。那儿不会有这些麻烦事情。”甘泉说。

“那儿也不是世外桃源。”

夏坤这样说时,心里突然窜出一件事情——拆建老病房楼。目前,院里资金有限,上级也拨不下款来。而那老病房楼是一级危房。好多年了,早晚会发生事情。医院领导做过研究,也向上级汇报过。想吸引外资来修建一所合资医院,账目、人员全部与现在的医院脱钩出来。国内这样的医院在上海有了,效益很不错。可夏坤他们找了不少投资者,都是说兴味极浓,却均未谈成。医院一班人都希望他这次出国能找到一位明智的投资者。古今以来,修路造桥办医院,都是善事,也许会有个有钱的大老板热衷于此事。

这医院一建起来就阔了。下三层要修停车场,现在市区停车太难了,效益一定可观。平街一层建成高档装修的门诊大厅和急诊科,安装自动上下扶梯,全部实行计算机收费,配以导医护士和触摸式电脑咨询服务。安装霓虹灯,投以彩色射灯。上几层修高档病房。再上面,修美容中心、健身房、药膳馆和招待用房。啊,也许还可修几套套房。现在来的外商多,个体户富户多,也还有住得起的领导层。治病兼疗养。医院是大医院,虽说在江北,但影响力大,且江北是开发片区。现在三峡工程上马,来往的人多,不论讲社会效益还是经济效益都会可观。

然而,要办成这事儿也难,好多的困难和障碍。有人事、上下、左右间的,有传统观念的。传统观念,这力量可不少。就算现在有人来投资建这医院,也会留下个“卖院贼”的骂名。这看法不仅老医务人员中有,年轻医务人员中也有。他们的意见不能说不对。就有人听见这风声后向上级写信的。言辞之恳切,反对态度之坚决,不明来由者看信后真会怒发冲冠,甚至热泪盈眶的。就有小青年医务人员反映说,我们不要什么豪华医院,我们不要什么优厚待遇,我们只要守住这块黄金宝地。是呢,世界终将是他们的,他们是在为医院的将来大声疾呼。

唉——

夏坤想着,心里又一叹。

可是,这事儿不办行么?整个重庆市也同全国各大中小城市一样,日日变,魔术般变出好多林立的高楼来。其中,不少是外资或合资修建的,难道都是“卖城贼”、“卖地贼”么?这个城市的那些窄街小道破屋陋巷,要不是这种办法拆建,也许再等一百年还是那个样儿。现在呢,楼一建起来,没有人不说好的,还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就连那市中心的破屋密布、人口稠密的老街小巷现今也在拆迁动工建大楼了。

看着这个形势,不尽快拆建老病房楼不行了。周围已在计划修建高楼,一旦这些高楼立起来,你就算有了成万上亿元钱要拆建老病房楼也不行了,规划部门不会准许拆了。那就只有等待,等待什么?等待自行倒塌或是原地原层翻修。可这楼全是木质结构,白蚁快吃光了,怎么翻修。翻修的钱不如重建了。钱,重要的还在这里。有了钱,啥都好办。医院要是现在就有钱,找什么外资呢,自己修了自己用,自己赚钱不好?

可是,哪儿来钱?这几年,修那一幢综合病房大楼泡进去上千万元,修新老职工宿舍又投进去数百万元,评三级甲等医院,购ct、监护仪、彩超、内窥镜等高中档设备又用去两千多万元。这当中还有多半是赖账或分期付款的。药账也还欠了几百万元。有人说,可以职工集资拆建老病房楼。这又谈何容易。前两年职工集资的款额本息都还未还完,再则,这可是数千万元的大数字,如何集资得起?还有,现在政策又不允许事业单位搞集资了。罢了罢了,这“卖院贼”的罪名就由自己和院领导班子来担了。今后这幢楼如果修起来,这合资医院如果办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墙基上去,就让医院里的后人们来指名字骂吧。那时候,自己也不在这个世上,随他们了。也许,也会有人说,当年那个夏坤院长和他们一班人做得对,那当然好。可是,也听不见了。对,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离院前,他同书记议了,同一班子领导议了,都说,找到投资者就干,豁出去了。对,豁出去了。想着,夏坤激动,又想到那最关键最喜人最愁人最恼人最诱人的“钱”来。

“夏院长,你在接续你的思想,还在想那件事情?”

“对,我在想那件事情。”

“到底什么事情,保密?”

“不保密,我在想钱。”

“想钱,嘻嘻,你大院长大教授缺钱?这次调资可肥了你们这些人。”

夏坤就对甘泉说了医院想建新病房楼办新型医院的事情。甘泉拍手称好,说他思想解放。夏坤心想,自己为什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姑娘讲这些事情,也许,自己的潜意识中想过她爸爸在美国,也许就是个有钱的阔佬。

夏坤这样想的时候,空中小姐送来晚餐。每人一份盒饭,有任意挑选的饮料、水酒。夏坤对空姐点头笑,心里极不舒服。奶酪、甜食、生菜都不对他这个嗜麻辣小面红汤火锅为最佳美食的重庆人的口味。口感的不适与腹中的饥饿搏斗,生菜竟成了此时的美肴,嚼得一干二净,眼角的余光还馋涎着甘泉盘中剩下的生菜。甘泉瞅他一眼,将生菜全给了他。他不客气,一扫而光。甘泉盯他笑。他要了饮料。空中小姐盛情地铲入近半杯碎冰块,夏坤喝了几口,本来就凉的腹内几乎冻结。就馋涎起家中顿顿都有的热汤菜来,又眼羡着那些老外们的虎吃豪饮。

饭毕,甘泉仰头睡了,头歪斜到他肩头上。他任她靠着,心里舒坦,侧目望机窗外。

分不清是天是海,飞机在云海浪尖迤逦而行。相对论,离地时的箭速般快感与太平洋上空的蜗牛般运动形成巨大反差。夏坤翻开世界地图看,真可谓行毫厘。唯屏幕上的橄榄球冲撞和耳机内的强节奏乐曲使人震颤。太阳推走浩繁星空。人与大自然搏击,飞机追赢了地球的自转。到达洛杉矶机场仍然是白昼,时间依然是出发日的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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