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说话一贯是谦逊客气的,温舟瑶翻了几页那份抄好的《金刚经》,忍不住笑道:“你这都能以假乱真了,我哪里还会嫌弃?要我看你也不必如此惶恐,表叔把你禁足在这里是好事,多少能睡一会子。今日天刚蒙蒙亮时,圣上就让诸府的女眷到大雄宝殿和主持以及其余僧尼一道做早课,我现在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佛寺的女尼早就将经文烂熟于心,虽然面前会摆放经卷,但也只是参考之用,像是温舟瑶这等并不怎么热衷佛事的女郎,就是叫她捧了经卷一字一句地跟着诵读,也不能和女尼们的语速相提并论,佛经来自天竺梵文,有些字本就难以分辨,读到口舌打结之处,稍微含糊几个音,然后才能继续装着若无其事地从下一段开始读。
本来昨天她还觉得禁足之罚,表叔是不是对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过于严厉了一些,现在她倒是羡慕苏笙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听闻东宫那几个侍妾昨夜轮流去守了英宗德妃,也就是如今的圆空法师,就剩得苏笙一个正牌的儿媳因祸得福,独处静室。
何况表叔这也不算是禁足,这几日还准她往主持那里去,等过了斋戒正是夏猎的好时候,说不得阿笙还能跟着去上林苑一道打猎。
苏笙不觉莞尔:“那你不回去补眠,来寻我做什么?”
“你不是中邪了么?圣上的口谕,让我带你到大殿去,请师父为你加持。”温舟瑶神神秘秘道:“顺便呢,请主持为你相一相面。”
皇帝与东宫只是说苏氏初到感业寺有些中邪,才要被禁足,但没说过是什么邪,温舟瑶看着她只是面色不好一些,没有其他什么不痛快,便更羡慕这种悠然自在的日子了。
相面这种事情在皇室之中也算是一桩有趣且惊险的活动了,当年大圣皇后废了圣上以后,想着从几个儿子之中再选一名堪当大任的储君,便请了道士为诸位皇子相面,最后择定了英宗皇帝。
虽然英宗能做皇帝也不全是因为这一副柔和雍容的面相,但到底也算作是一项优势。苏笙摸摸自己这并不算得上是好气色的脸,也不知道这感业寺的主持能相看出什么,只是圣意不可违拗,温舟瑶打了圣上的名号相请,她只能过去。
英宗德妃这几日身子总是不大好,病情反反复复,太子被遣去侍疾,苏笙与他倒也没有什么机会碰面,反而是圣上在感业寺早课结束之后一直在与慧明主持说话,她和温舟瑶进入大殿的时候正好见到圣上的仪仗在外面相候,苏笙见到元韶时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进去与圣上和主持见礼。
昨天内侍监瞧见了自己那个样子,她再看见内侍监一如往昔的笑颜……打心里就觉得别扭。
她看着内侍监都别扭,更不要说罗汉床上坐着的那位了。
经了那样亲密的事情,圣上倒是面色如常,叫了她们平身赐座,主持也是出身李氏皇族,但出家之后舍弃所有名位,早已不复昔日尊贵,瞧见这两个女子也从罗汉床上起身,双手合十答礼。
慧明法师昨日是见过温舟瑶的,知道温氏领来的这一位娘子就应该是圣上想叫她相看的姑娘。
苏笙与温舟瑶同跪坐在一片席上,苏笙见慧明法师在看自己,便微微垂下眼眸,看着慧明法师的双手,等待她相看完后再按照主持的吩咐抬头。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主角本就是她,殿内所有的人,包括正在饮茶的圣上,都在看苏氏的这个姑娘有没有福气能成为太子妃,抑或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慧明法师要她抬起双手,苏笙也就依言照做,主持的年纪虽然大了,但是手掌却温热有力,她微凉的手指落在法师的掌心,不经意间抬起眼眸,撞上了案几那侧的投来的视线。
那人的身上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慌乱,他平静温和地瞧着眼前的一幕,饮了一口感业寺的苦茶,淡淡问道:“主持,您觉得如何?”
苏笙原本以为这种事情应该是主持看过了以后,私下同圣上讲的,万一她没什么福相,主持与她素无交集,又是管着许多出家嫔妃的法师,肯定也不会替她遮掩什么,要是被当面讲出来什么坏话,自己还是会有些挂不住脸的。
“回圣上的话,这位娘子眉弯如弧,耳有垂珠,额头圆润且发丝柔顺,贫尼看不出有何不妥。”
慧明法师倒是十分欣赏苏笙的一双手,“特别是苏娘子的双手,虽然不够饱满,但是却纤长合度,触之绵软,依贫尼来看,这位娘子该是一生不缺金银之物的命数。”
被人这样精心地养着,她只要不是七老八十的人,养出这样一双手也不算奇怪,苏笙不知道主持是否已经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是商贾人家的出身,才会刻意说起金银,她望向圣上,皇帝却只是与主持叙话,再也没有瞧向她。
皇帝倒还不至于因为主持算对了什么而惊讶得失态,也没有点名这位要主持相看的苏娘子是什么样的出身,“法师的眼力朕一向信服,只是这位娘子近来有外孽缠绕,主持若是闲暇,不妨找些已经加持过的物件赐给她,也好定定她的心。”
慧明法师思索片刻,内侍监今晨已经悄悄派人过来告诉她,这位苏娘子将来或许会成为太子妃,这与她平时所需要看管的嫔妃不同,圣上没有皇后,那么以后代为执掌内廷的女子必然是太子妃,苏娘子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有求于己,反倒是感业寺要仰仗内廷,锦上添花向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若是给的东西太普通,像是供奉在大雄宝殿香案上的佛经、功德梳,也显不出感业寺的诚意。
“圣上当年拜玄真法师为师,法师翻译经文曾经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与赤珠为佛家七宝。”慧明法师笑道:“贫尼记得数月前岭南曾贡了一块紫檀,圣上制成木盒分赐佛寺,贫尼自知无福使用,不如以此盒盛了七珍,转赠给娘子好了。”
“师父说的是《阿弥陀经》。”圣上见惯了奇珍异宝,倒不觉得这礼有多么不可思议,只是顺口与法师谈论起经文奥义,还是温舟瑶提醒了苏笙,要快些谢恩。
在外面叫江湖骗子相一相面还是要付给人家钱的,苏笙出来这一次,没想到反而得了法师这么些贵重的东西回去,谢恩时都觉得似是梦中。
她家里倒是不缺这些珠翠金银,但是她手里却没什么实在可靠的东西,尤其是像她们这种嫁到皇室来的女子,苏家并不会陪送什么铺子,这些宫中的娘娘长年被幽闭在宫禁之内,并没有什么机会派人到外间经营商铺,只是如果宫中的贵人需要银钱,苏氏也不会吝啬。
圣上大概也无意留她们两位女郎说话,苏笙谢过了恩典,也就叫她同温舟瑶一道回去了。
“恕贫尼多一句嘴,”皇帝的茶盏眼见空了,慧明法师亲手斟了一盏茶奉与圣上,“圣人这是已经定下来要苏氏的女儿做东宫之妻么?”
圣上能叫她来瞧苏氏的娘子,想来也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已经有意替东宫另择新妇。
慧明法师知道皇室在这方面还是愿意信一信神佛的,当然大多数是模棱两可的时候,佛道两家的话才有作用,若是上位者铁了心要更换,她就算是把苏氏夸得如同观音下凡也无济于事。
“朕原先确是这样想的。”圣上饮了她奉来的茶,微微笑道,“主持觉得这姑娘好吗?”
慧明法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心中所想,适才都已经说过了。”
她那样说,是在夸苏娘子有福气,难道这样说也不合圣人的心意吗?
“东宫不大中意她,朕也不能强撮合了这对怨偶。”
圣上瞧慧明法师面上生疑,也没再同她说些什么,反倒是慧明法师忍不住开口:“那圣上吩咐贫尼为她相面……”
这一句问出了口,慧明法师又自觉地咽回了这不该有的问题,圣上要是愿意说,自然会主动开口,她遁入空门之后已经不将自己再视作皇室中人,太子不中意这姑娘,自然还有别人中意,先帝诸子,圣上要赐婚给哪一个都成,她何必再去管这些。
……
慧明法师答应相送的匣子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苏笙手中的,温舟瑶与她并肩走着,想起慧明法师的话,忍不住捏一捏苏笙的手,“阿笙,你的手这样有福气,我都不舍得教你练习射箭了。”
苏笙从温舟瑶的掌中救下了自己的手,回头瞧了大殿一眼,“你快别取笑人了,我连银钱都没怎么见过,主持那是说我的好话呢。”
“没见过钱那才是不缺钱呢,你别瞧我是国公府的女儿,其实他们管我也十分严,在家中的月例根本没有多少。”温舟瑶想想阿娘督促自己学如何执掌中馈,心里便不大愿意:“我阿娘成日叫我在那些庄铺上经心留意,说是等将来嫁入夫家,省得被人算计。”
温舟瑶的出身说这种话,苏笙也只能是听听就算了。
苏氏是钱堆起来的人家,她在宫中没有月例,但平日里吃穿住用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姑母限制她的饮食,却也爱拿上好的珠翠装点这个花容月貌的侄女,打赏下人时只消她动动口,身边锦绣殿的婢女也知道该拿多少出来,她光知道数字,却没怎么攒下钱。
英国公夫人疼爱女儿,肯定会置办不少田产庄铺给温舟瑶做嫁妆,像她这样的姑娘,想来少给些月例也限制不住她的。
而苏笙这样的日子建立在她是未来太子妃的基础上,苏家心甘情愿地供着她,是为了从她身上获取金钱无法买到的权力,从而为赚取更多的银钱获得保障。
她娘亲的出身明显是要比阿澜姐姐的生母高出一大截,但是却不如元配那样陪嫁丰厚,苏澜死后,她母亲这些陪嫁都攥在阿耶的手中,将来应该会传给她的亲兄弟,而自己手中本来就没什么可以钱生钱的东西,只有将来自己嫁到权贵之家,阿耶才会甘心为她准备出更多的陪嫁。
“阿瑶还小呢,等你嫁了人,就知道英国公夫人的苦心了。”
苏笙比温氏还小几月的光景,但却在操心她的事情,然而苏笙想一想自己平日也不愿意听见英宗贵妃用这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训自己,就急忙闭上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