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待她的好固然有许多,实际上却都是按照他的心意而来,委屈天子自己而顺从她的时候并不算多。
她做准太子妃时,不愿与太子的父亲在一起时,明里暗里多次拒绝,然而圣上却怎么也不肯放她,哪怕口中所不再逼迫,可是实际上仍是势在必得。
皇帝要她有一个好的出身,要她与从前的自己断绝联系,他总是十分强势的,有时她会心软,有时也是出于对郎君的爱慕,顺从天子的心意,尽力地叫自己郎君高兴一些,她自己也不愿意叫苏家沾了自己的光向上攀爬,奢求他们不配得到的东西,可是真到了丈夫要杀死岳父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置身事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接着同圣上做一对恩爱夫妻。
或许有的女郎愿意为了成为皇后乃至太后,愿意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共枕同榻,但是苏笙经历过同圣上那样多的甜蜜或是烦恼,在天子的纵容之下,她的期待已经远远超过了单纯做圣上的皇后。
她的父亲要谋害自己的丈夫,丈夫又要以谋反的罪名诛杀她的父母族人,苏笙突然有些明白那些和亲的宗室公主,每逢两国刀兵相向,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
皇位在圣上的心中远比一切要重,他宠爱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但是一旦涉及皇位争夺,便是要斩草除根,身为他的妻子,苏笙当然能理解这种帝王的决绝狠辣,臣子谋逆是大罪,皇帝不留情面也无可指摘,但作为她自己,怎么能接受自己同一个杀了父母的男子结为夫妻?
“娘娘您要自请出家,万一圣上一怒之下真的准了,您和皇嗣可怎么办?”
藏珠也晓得或许皇后是想以退为进,用腹中的孩子要挟皇帝对苏家宽纵一些,但君心难测,即便是圣上这样喜欢皇后,她心里也没什么准。
“准就准了,我原也不是要哄他的。”窗外残阳如血,苏笙抚摸着小腹,“自古忠孝难两全,我从没有对不起陛下,可也不该踩着我族人的坟茔与他谈情说爱,为他生儿育女。”
第70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一连过了几日,千秋殿里的皇后都是闭门不出,摆足了请罪的姿态,不食荤腥,也不佩珠玉宝饰,宋司簿借了替皇后送请罪书的机会到太极殿来,也说皇后成日素衣披发,人也消瘦了一些。
苏笙的请罪书信也算得上是言辞恳切,然而圣上原本就不曾有过废后的心思,又怎会准她削发出家,阿笙如今将他拒之门外,圣上也只好叫人看紧了皇后,一切供给比照太极殿,尽量让她贴身的女官和侍女多劝她用些膳食。
皇帝听闻她常常看那几本佛经,偶尔还要问问圣上可有批复自己的请辞信,在太极殿亦是饮食消减,纵然他对别人有千般手段,但对上自己的妻子,即便是贵为天子,也束手无策,只能传了明旨,叫温舟瑶入宫去见她。
圣上的诏书传到英国公府,然而温家的娘子不曾进宫,反而是英国公翌日至太极殿求见。
“茂郎今天怎么来了?”
圣上的语气微感诧异,今日本来有大朝,但皇帝为了中宫和太子的事情烦心,将大朝免了,臣子们有什么事情要向皇帝禀明,就写折子递上来。英国公不在弘文馆和大臣们一同商议废太子与处置众臣的文书,到太极殿来做什么?
他吩咐内侍给英国公赐了座,温钧琰瞧见天子面带倦色,了然一笑:“您昨日可是去见皇后娘娘了?”
“你好奇的倒有许多,”圣上被英国公戳中痛处,但不以为忤,“朕哪一日是不见皇后的?”
皇后将皇帝拒之门外也不过两三次,圣上有心相瞒,朝中的臣子泰半也是不知道的。
每每皇帝提及皇后,都是略含笑意,英国公见圣上今日愁眉不展,也不打算单刀直入,“臣来是受了阁臣们的推举,来陛下面前做个恶人,东宫谋逆,您之前虽说了要处置,然而诏书迟迟未下,臣等也没个章程可依。”
是否要赐死太子与其谋逆同党,这得看皇帝的意思,万一圣上想着网开一面,那臣子们上赶着要请旨处死岂不是在皇帝面前落了不是,现下人人自危,谁也不肯多走一步。
苏皇后名义上是英国公府出来的,英国公又同陛下少时交好,因此温钧琰就被几位同僚推了出来,向圣上问个明白。
“你也算是个奸滑的人,他们叫你来朕这里碰钉子,你就这样乖乖来了?”圣上执起杯盏细品茶汤,“这可不像你的作派。”
“食君之禄,理当担君之忧,陛下为东宫之事所困,臣当然是来与君分忧的。”
“你能分什么忧?”圣上被他这一番做作弄得无奈,“朕不过是叫你的掌上明珠入宫几日,英国公都不肯。”
“圣人下诏叫臣的女儿入宫陪伴皇后,臣怎敢不遵。”
英国公接到皇帝要温舟瑶入宫陪皇后的旨意,就已经猜到了宫中或许发生了什么,“阿瑶这个没有良心的,有了相好的郎君就撇下了我和她阿娘,前些日子就与房家那个小郎君一道去了洛阳,臣已经派府中之人到洛阳接她回来了。”
皇帝这里愁云惨雾,旁人却是花前月下,这话听了叫人不大舒心。圣上蹙眉道:“你是怎么管教孩子的,瑶娘还未出阁,叫她与旁人相伴远游,万一路上出些什么事情,你可别来朕跟前哭诉。”
“圣上教诲的是,不过房中丞也向臣做了担保,臣不必向圣人诉苦,直接去烧了他的府宅就好。”
教诲别人,首先自己得有才行,圣上现在膝下无子无女,又与怀了身孕的皇后起了争执,居然还一本严肃地教训起自己来了,英国公含笑称是:“听阿瑶说洛阳的牡丹已经开了,说是新培育出来几种珍贵名品,不知道娘娘喜不喜欢,臣让她一并带回来就是。”
皇后如今已经是一副四大皆空的架势,温舟瑶送这些外物,也未必会讨得她的欢心,圣上轻叹了一声,“不用了,让她快些回来才是正经,宫中万紫千红,皇后平日都懒得去瞧一眼。”
“茂郎,你说……”
圣上刚开了一个头,忽然又顿住了,这种事情他怎么和人说,堂堂天子被自己的皇后闹和离,传出去他的颜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英国公等了一会儿,茶盏都空了也没有等到下文,“圣人想吩咐臣何事?”
“你觉得朕待皇后如何?”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圣上可以泰然自若地去问太医妇人生产,但把夫妻间的龃龉冷战说给别人,皇帝却不大愿意,“朕待她还不够好吗?”
英国公想笑,但他想到圣上最是自矜颜面,连忙借了杯盏掩盖自己抑制不住的唇角,圣上只是心情有些不佳,又不是耳聋眼花,天子闻得英国公那一声浅笑,不客气地揭穿了他:“茂郎的茶盏都空了,不知你能品出些什么滋味。”
“圣上待皇后当然好得很,苏家犯下滔天罪祸,您也没有因此而迁怒于皇后,更不曾废了她的后位。”
温钧琰闻言将茶盏撂下,让内侍又添了一杯,“皇后娘娘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典才是。”
“皇后是朕的妻子,她又没有参与谋逆,朕废了她做什么?”
圣上如今听到“废后”两个字几乎都要头痛,他辞色稍严:“朕也不需要她来感激,但皇后却为了这件事情郁郁寡欢,甚至还要与朕置一些气。”
如果只是小女儿家的置气,英国公不太相信皇帝会为难至此,圣上的阅历与耐心都要胜过皇后这种深闺女郎,哪有摆不平的道理,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您作为丈夫,对娘娘恐怕有些……”
他说完之后立刻端正了身姿,面上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讨好,“是臣多嘴,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的他也已经说出了一半,就算是不当讲,难道他还能把前半句话也收回去吗?
圣上瞥了他一眼,“你无非就是想说朕待妻子亏欠,直说缘由就是,朕还会杀了你吗?”
英国公摇了摇头,“陛下或许是当局者迷,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会愿意自己的丈夫与父亲相互残杀呢?”
“当然苏氏远远不能与陛下相抗衡,他们敢有弑君之心,您就是要株连三族也是应当的。”英国公叹息道:“但是您设身处地,为皇后想一想,娘娘也不是至圣之人,难道真的能做到毫无芥蒂地同自己的杀父仇人就寝用膳,亲密无间吗?”
天地君亲师,君是排在亲之前的,但谁又能真正狠心到为了君王不顾自己的父母。圣上不因为家族的缘故牵连到皇后,这称得上是极大的恩典,然而皇后身处忠孝之间,却是左右为难。
圣上默然良久,他从前不是没有想过阿笙会因为这件事情而伤心,但是苏家对她也并非全然一片爱女之心,是他们先不顾惜自己的身家性命与皇后在宫中的处境,宫廷中有人作乱并不稀奇,夫妻为了一桩谋反而生分,实在是有些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