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一扑不仅让云风篁逃开的打算落了空,仓促之中更是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到了她身上——他原本身量颀长,正值青春又长年习武以至于身上没有半分赘肉,衣袍整齐时看不出来壮硕,实则肌理紧实,块垒分明,分量着实不轻。
此刻连扑带撞,越发势大,云风篁猝不及防之下不禁痛呼出声,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想也不想反手去推。
然而全力一推皇帝非但纹丝不动,还反过来按住她双手,眯着眼,居高临下俯瞰她,森然说道:“不是理直气壮的数落朕么?又怕什么?跑什么?”
云风篁动弹不得,却丝毫不肯弱了气势,闻言冷笑:“三州灾民何尝不委屈不愤懑?不也一样逃荒的逃荒、叛乱的叛乱?天不给人活路,人还不能有贪生之念了?!”
“……”淳嘉久久的凝望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最终却忽然松开她,起了身,一面整理着自己的衣襟袍袖,一面淡淡说着,“爱妃真是胆大妄为又伶牙俐齿,云氏这回栽的不冤。”
云风篁没动,依旧保持着俯趴的姿势,还顺势半翻了个身,支颐回眸,轻笑道:“这么说陛下不打算处置妾身了?”
“朕膝下空虚,这几年上至太皇太后、三位母后,下至臣民宫人,不拘心里怎么想的,无人不摆出重视皇嗣的姿态来。”淳嘉帝面无表情的说道,“尤其贵妃位高,此番小产的又是成了形的男嗣……郑氏本就理直气壮,再加上你刚才的火上浇油,已成定局。处置了你也无济于事,何必多此一举?”
“但可以出口气啊。”云风篁掩嘴笑,慢条斯理的坐起身,她在开宴前换了一身宫装,此刻穿着黑色暗绣缠枝牡丹纹对襟宽袖短襦,胸口露一抹石榴红底绣戏水鸳鸯的诃子,黑红都是极为浓烈的颜色,于灯下望去愈显肌肤白腻娇嫩,莹然生辉,宛若羊脂美玉。
因着年少的缘故这妃子素来不爱浓妆艳抹,但许是片刻前的发作过于激动,此刻眼尾尚且残存着一抹绯红,星眸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天真里带着肆意的娇娆。
不同于半晌前鹿芩台当众跪求时的清纯无辜,透着股儿妖韶诱惑的味道,用软软甜甜的语调,笑嘻嘻的说着,“不是么?”
“你想死么?”皇帝低头看着她,片刻,蓦然道,“看来你真是恨极了云氏……却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安排你入斛珠宫做宝林,还是拆散了你跟戚九麓再续前缘?”
云风篁一撑氍毹,借力起身,墨绿底点缀茉莉花十二幅罗裙随之收束,望去仿佛一池碧沉沉的潭水随她动作转动,裙摆里暗藏的金丝线在暗影里一点点的折射着烛火,叫人想起这时节树荫下的水面泛着的粼粼波光。
而她是立在波光里的诡秘的精怪,看似姣丽妩媚,实则祸心暗藏,掩嘴轻笑:“对陛下来说,登基这八年,前朝后宫,最让陛下意难平的,是天子之名名存实亡呢,还是未能与袁楝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帝顿时沉默,暗暗反思自己做什么要跟她啰嗦?
“时辰不早了。”片刻后,皇帝再次开口,“叫人进来收拾下,咱们去安置罢。”
云风篁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凝滞:“……什么?”
皇帝看着她,平静道:“该安置了,走罢。”
“陛下今晚临幸谁?”云风篁噎了下,旋即微笑问,“伊御婉已然有喜,怕是不适合伺候陛下,不过曲奉衣她们……”
“朕没点名,自然是临幸你。”皇帝打断她的话,冷笑一声,低头凑到她耳畔,淡声道,“毕竟爱妃方才反复强调朕不希望楝娘之外的妃嫔诞育皇嗣……如今怎么就蠢笨起来了?”
云风篁抿着嘴,有短暂的僵硬,这才轻笑出声:“妾身方才失态,只道要被陛下厌弃了,谁想陛下这般宽厚,倒显得妾身无理取闹似的……陛下稍待,妾身这就去安排。”
她转过身,指甲就狠狠掐入掌心:她方才一番发作看似理直气壮悲愤万分,但实际上,她跟皇帝并非平等,以下犯上,如他们这种生来呼奴使婢的人,最忌讳的便是这等事!
无论性情再温和,遇见了,也难免会生出本能的厌烦与敌意。
遑论皇帝这些年来做傀儡也不是自己愿意,寻常人,哪怕是比较有城府的人,听了那番指责,兴许会暗生羞惭愧疚,但更多的,必然是愤怒!
毕竟皇帝生而为王子,继而为藩王,十五即践祚……如云风篁所言,他就算被架空,过的也是所到之处无人不俯首叩拜的日子。
凭什么让云风篁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跟他作对、三番两次针对他青梅、碍于形势才投靠他却跟脚又坏他大事的妃子,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在云风篁的预想里,皇帝忍无可忍暴起发作,如刚才那样动手,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甚至还要留下来临幸她?!
换了云风篁是皇帝,就算能够及时止住怒火,做出理智的决定,也是肯定没心情再留在兰舟夜雨阁了,甚至接下来几天都不想看到绚晴宫的人。
毕竟,刚才那些话……可不是一般的诛心啊!
“究竟做了八年乌龟,果然城府深沉。”云风篁咬了咬唇,暗自冷哼,“只是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故作姿态,还是……还有后手,仍可如愿以偿?”
她出去唤了宫人过来吩咐她们收拾残局,又问宫嫔们的饭食可曾送过去了?
熙乐低声道:“刚才就送过去了,伊御婉那份,是婢子亲自动手,亲自送到御婉手里的,中间不曾让任何人沾手。”
“你办事本宫素来放心。”云风篁点点头,赞许了一句,遂道,“陛下今晚留下来,你叫人去预备罢。”
熙乐呆了呆,才道:“是。”
看这主子的目光却是越发的敬畏起来,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来的时候何等震怒,大家都以为云风篁今晚怎么也要狼狈一番了,结果这会儿竟然要留宿?
也不知道这主子是怎么摆平皇帝的?
熙乐好奇却不敢打探,见云风篁没其他吩咐的,福了福就下去了。
云风篁则入内请皇帝一起上楼,她接了宫里人过来一起住,都安排在一楼二楼,最高的三楼当然是整层都留给了自己。
如今外头暑气正盛,山间却风凉,此夜虽非满月,然而月色极好。清润如银,凛冽似霜。静静当空流照下来,从兰舟夜雨阁的窗棂之间望出去,满地皎洁,说不出来的宁谧美好,不带半点儿人世繁杂。
夜风吹来,托举衣袂,飘飘然几欲归去,叫人恍惚间不知今日是何夕。
可惜了,身边这人简直糟蹋了如此良辰美景……帝妃看着,下意识的对望一眼,心中均是如此想。
云风篁只道皇帝忍着厌烦留下来,多半是觉得夜深人静的不想折腾,将就住一晚上就是。
然而两人相敬如冰的宽衣解带,上了榻,她还半跪着去解金钩里的帐子,才解了一半,他却已压了上来……
皇帝年轻,又懂得节制,不是那种沉迷美色早早亏空了身体的天子,因着人前温文尔雅宽厚纯孝的人设,平素床笫之间也算体贴,但惹恼了也会给妃子些苦头吃——其他妃嫔遇见这种情况怎么处置不知道,反正云风篁上次将他挠的也不轻。
今晚她只道又要来一回,甚至有些懊恼在小镇上梳洗时将指甲给剪了,怕是不能够让他比上回伤的更重。
然而皇帝目光凌厉如刀锋,动作也算不得温柔,却亦不曾故意折磨她,榻摇帐晃的激烈里,他周身萦绕着一种深沉又压抑的情绪。
复杂难言,似静水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