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肃说得也没错,王孙子弟尸位素餐,底层将士怎能不寒心?
拓跋泰身在北地十年,自是清楚此地弊端,于是登基以后就大肆进行了清洗换血,撤掉那些酒囊饭袋,如今边镇守官都是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大多数出身贫寒,也能体恤士兵。此次北巡,他不仅是为养马选址,更是要体察下情。
怀朔城说是一座城池,但实际上并不算很大,除了城墙壁垒格外高耸,其他地方可谓简陋。城中只有一条路可称为“街”,两旁零星散落着几家买卖商铺,其余地方是一些民宅,除此而外便是营房、马场、练兵场、军需草料场等地,还有一座磨房。
街上四处走动的行人不算多,看打扮多是戍边将士,偶尔也能看见几个牵着牛羊,容貌迥异的外族人。
薛广业解释道:“他们是敕勒人,经常会来城里交换些茶叶丝瓷。”
拓跋泰问:“现在是哪个部管事?”
敕勒部族多达数十个,分布在大漠草原各个区域,以姓氏不同而区分。
“是斛律部,族长仍是斛律金。”
拓跋泰点头:“老相识了,你找人给他带个信,过两日朕与他一见。”
天子一行住进了城中一户民宅,据说主家是在怀朔城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因为跟守城官关系好,特意借出来的。
崔晚晚一进宅院就直奔卧房,果不其然又是她睡惯的高床软枕,仍然摆着她喜欢的糖果零嘴。若不是知道佛兰好端端留在京城,她差点以为是佛兰的魂魄跟来了。
这人对她了如指掌,又如影随形,但总是不现身,让她好奇之余又有些恼怒。
她想见主人家一面,让人去请,侍从回来却说主人家外出做生意去了,不在城中。她又问主人家姓甚名谁,得到的答复是主人姓魏名然,人称魏郎君。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崔晚晚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魏然”二字,盯着看了片刻,随即勾起唇角。
隔了一日,拓跋泰出城与斛律金会面,崔晚晚也缠着要跟去。
“你谈你的正事,我又不打扰你。”她早就打好了主意,“我还没试过在真正的草原上骑马呢,好不容易来一趟,郎君不会想让我抱憾而归吧?”
拓跋泰鄙夷:“就你那两下子还想纵马驰骋。”
“你要不放心,就让县主陪我好了。”她使出浑身解数磨他,“县主武艺高强骑术又好,跟她在一起不会有事的,求你了,阿泰——”
拓跋泰拿她没法,叹了口气妥协:“走吧。”
“郎君最好了!”她跳起来重重亲了他一口。
敕勒人最早生活在北地以北的北海1附近,汉代后才逐渐向南迁徙,与中原汉人交往。他们善于造车,造出的车轮巨大几乎与成年男子齐高,能够在草茂雪深、甚至是沼泽地里通行,所以中原人也称他们为“高车人”。
如今的敕勒首领斛律金,拓跋泰从前在北地就与其相识。斛律金年少时凭借壮勇驰名塞外,因不满敕勒部族常受到匈奴人的欺负,还集结人马跟匈奴打过仗,当时逼得匈奴汗王退出敕勒的地盘。后来大魏与匈奴开战,斛律金也率部众前来支援,算是大魏的盟军。
会面之地在怀朔城外三十里处的一片草原,那里住着一些放牧的敕勒人,一望无际的绿茵中搭起了白色帐篷,格外显眼好认。
首领斛律金热情迎接了众人。他身材高大,又蓄着须,看起来要比拓跋泰年长一些。斛律金像个老友般拍着拓跋泰的胳膊,豪迈笑道:“阿泰,听闻你做了大魏的皇帝,恭喜!”一口中原话说得不赖。
“多谢。”自打出来,拓跋泰卸下了几分天子威仪,眉眼神色变得轻松,笑容也多了,“怎不见阿光和阿羡?”
“那俩臭小子不知野哪儿去了!”斛律金大手一挥,“待会就回来了,不用管他们,我们先去喝酒!不醉不归!”
帐中铺了毡毯,敕勒人习惯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中间堆放酒肉吃食。拓跋泰在斛律金左方坐下,随即牵着崔晚晚落座,依次过去是房英莲和白崇峻,还有薛广业。
斛律金看着二人的动作,笑着问道:“阿泰,这位是你的阏氏?”
胡人一般把单于和汗王的妻妾称为阏氏,一个王可以有很多阏氏,来自不同部族,就像中原的天子有许多嫔妃那样。
谁知拓跋泰却说:“是我的妻子。”
斛律金精通汉语,不仅会说还会写,所以知道汉人的妻和妾是不同的。他闻言略有诧异,重新审视了崔晚晚一番,点头郑重道:“是我失礼了。”
崔晚晚回礼:“见过族长。”
几人把酒言欢,没过多久,自帐外钻进来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皆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硬朗,简直跟斛律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一个少年发色稍浅,还带着些卷曲,他原本要说些什么,见到拓跋泰顿时眼睛一亮,咋呼呼道:“阿泰叔来了,快教我射箭!”
崔晚晚一听这称呼“噗嗤”笑出声,斜眼瞟过去,学着少年的口气说:“阿泰叔——”
“阿羡休得无礼!”斛律金出口训斥,“远来是客,哪儿有酒没喝肉没吃就麻烦客人的道理?坐下!”
卷发少年只好悻悻闭嘴,挨着父亲坐下,他是次子斛律羡。而另一个少年个子要高一些,看起来比较内敛,乃是长子斛律光。斛律金十分喜爱这个长子,还仿照中原人给他起了字,叫明月。
斛律光朝拓跋泰行了个中原的叉手礼:“见过陛下。”
拓跋泰道:“阿光也坐。”
酒过三巡,男人们切入正题,说着饲养军马的事,拓跋泰还提出大魏出钱购买敕勒高车,斛律金一口答应。
“近来柔然有卷土重来之势。”斛律金捋了把胡子,眉头微皱,“当年柔然兵败往西,大檀之子吴提在高昌自立为敕连可汗,前两年吴提病死,其子吐贺真继位。吐贺真自封处罗可汗,意为唯一的王,可见其野心。柔然雄踞大漠以西,听闻已经吞并了高昌国,接下来也许就是于阗……”
拓跋泰在心中勾勒舆图,若是高昌和于阗都被柔然收入囊中,那大魏与之相邻的沙洲便暴露在前,并且另一侧还有吐谷浑虎视眈眈。他凝眉沉肃:“于阗若亡,中原危矣,绝不可放任其大。”
崔晚晚在一旁听了,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辛苦,说一句操碎了心也不为过。尽管嘴上说着不可放任柔然壮大,但两国交战岂是儿戏,哪儿能说打就打?大魏经历了内乱,如今稍微平稳,正该休养生息才对。面对内忧外患,天子也是步履维艰,治国之路道阻且长。
崔晚晚心疼他,垂眸思忖片刻,装作无意地问:“太武帝当年是如何击败柔然的?”
说起这一段历史,斛律金犹如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从太武帝十六岁即位率轻骑讨伐柔然,陷入重围开始,讲到他前后九次率兵出征柔然,最后逼得柔然可汗大檀率众北遁,后来柔然只得采取和亲方式向大魏示好。
“柔然送公主郁久闾氏到大魏,同时献马匹一万,太武帝封公主为夫人,后来还生了儿子。”斛律金感慨道,“如此总算相安无事了几年,阿泰,其实你也可以效仿。”
历朝历代,和亲联姻都是缔结盟约最好的方式,如今也一样,拓跋泰想要为大魏争取时间休养,可行缓兵之计,娶柔然和吐谷浑的公主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没有表态,反而另起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