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的话太多, 我想想太子向后靠在石壁上,似乎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手指在身侧疲惫地蜷缩着。
侍君入高堂,为君隐名姓。
我侍奉殿下多年, 一半时间在宫里,一半时间在江湖,也算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因殿下而成人, 为殿下杀过人, 也因殿下难以为人。
周遭重归寂静, 只余下火苗噼啪作响。
江驰滨的确一直试图置我于死地, 而如今江屿从西域回来,我也发现我因为曾经一时冲动做过的事情,根本无法面对他。
良久, 那卧在石壁侧的人终于开口解释。
我以为自己对他足够照顾,足够偏袒,能让我们都好受一些。可江屿越是觉得我好,我便越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这种仿佛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了看的感觉着实不好。而只要我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便可将江驰滨和朝内纷乱两个祸患全都解决掉。
那以后呢?沈琛的目光紧盯着对方,仿佛已经熟悉到能看穿那人心中全部所思所想。
一段时间后,你又当如何打算?
那我先问你。太子反问,你为何效忠于我。
是想待我登上皇位的那天,荣冠加身,抑或是为了报世恩,还是说,从来没想过。
从未想过。
太子按压在袖口处的手指忽然顿在原处,却又立刻仿若无事发生一般,自然而然地放下。
那瞬间,他心中骤然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情绪,像是焦躁夹杂些许怅然,却又一闪即逝,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已经消失无踪。
一段日子之后,或许局势安定,我可回宫登基;或许境况有变,那我便一直畅游在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浪荡公子,又有何不可?若是你对某些事物心存执念,还不如早日另寻他主。
殿下为何会如此想?沈琛并未因对方的态度而气恼,而是既有耐心地解释,既可为君隐名姓,又怎会在意他登不登高堂,自己能不能享有那荣华富贵呢。
臣没想过,是因为臣不需要去想,而不是不愿意去想。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意跟随我到北疆来?太子注视着对方,缓慢回道,你可以忠诚,但却不该越界。
这句话极其隐晦地点出了对方心中的想法,却又如此不着痕迹。
是,殿下。
沉默良久,沈琛终于低着头,开了口。
沈琛一边策划着帮助太子除掉江驰滨,另一边又要营造出太子假死的现象。他在天然的密洞内部做了简单的改造,令其更加崎岖难以寻找,而一口空棺便就放在其中,以防有人乍来到访。
直到江屿与萧向翎两个人前来,而他们设计将二人分开,并且告诉萧向翎不应做的真相。
太子叮嘱过沈琛许多遍,洞内情势并不十分安全,若一旦出现事故,则要尽最大的可能保住江屿。
事实上,沈琛与江驰滨相同,关于太子对江屿的想法,他们都或多或少有些猜测与了解。
毕竟纵使亲兄弟关系再为亲近,内心再为惭愧亏欠,他们也是除了小时候的情谊外没见太多面的人。再深刻的情绪都会随着时间消淡,尤其是隐藏在心底的,长期而持续的情绪与态度。
可唯独那种激烈的、冲动的、甚至是转瞬即逝的喜欢,才能让一个人不顾一切地为他来到北疆。
太子的面色不像刚刚那样谦和,仿佛那夜在面对江驰滨之时一般冷漠且不耐烦。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东西。
江屿是和萧向翎一起来的。沈琛提醒。
太子注视着洞中的火苗,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和江屿之间的距离,或许从没因为隔阂与间隙而被拉开,甚至由于他的关照和刻意接近而逐渐变近。
但初始距离实在远得令人看不清模样,他们仿佛站立两座岛屿上的碑石,在泥土上匍匐靠近,却终究挨不过岛中间隔的广袤水域。
太子似是不适应山洞中的生活环境,不久便大病了一场。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症状,只是浑身发热,靠在火堆旁都觉得冷。
沈琛跟随他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不少技能。他驾马到很远的集市上开了风寒发热的处方药,随后取回来煎好喂人服下。
良药苦口,那人在服下之时一直紧皱着眉头,却什么都没说。而第二天,他便发现那药中泛着些许甜味,碗见了底,才看见碗底还没完全化开的方糖。
他盯着那体积不大的小方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回去吧。在这样的日子持续近一个月后,太子终于对沈琛说。
沈琛那时正在把刚刚洗好的衣物取回来,晾在了室外的岩壁上。他听到这句话动作迟钝了一下,随后问道,怎得忽然想回去了?
那还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不成,况且在这你一个人身兼多职,也太辛苦。
的确,这段时间的衣食住行、煎药守夜都没用太子操心,沈琛在不知不觉间将一切安排得当。
好。沈琛继续手上的动作,应得爽快,你想去哪就去哪,跟我提前说一声,我备好行李便是。
你真的想回去?太子忍不住问,在这你可以自由无拘束,但回到京城却又要继续隐姓埋名,随时担心那件事情会被发现。
这跟我没关。沈琛回应,殿下想去哪,我跟着就是了。不过若是那件事的确是殿下的心结,便不如去将它真正打开。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如今江屿已经通过线索知晓,他现在要的无非是一个昭告天下的平反。然而当年物是人非,江屿需要一个人证,殿下若是觉得妥当,便可由我前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熟悉,即使之前曾经相处过无数个日月,却从未有如今这样单独相处一般知心知底,或许相比于纯粹的上下级关系,能聊天倾诉的友人才更加被需要。
他们回到京城,却并未回到皇宫中,自从上次沈琛进宫为江屿作证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而皇位却依旧空在那里,毫无音讯。
直到某天他们去集市上买布料做衣裳的时候,却在一旁的餐馆中听到人们在议论,似乎不久后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那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太子回过头去,自然而然地加入他们的对话,那你们可知,即将做皇帝的这位又是姓甚名谁。
那群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似是觉得眼熟又不敢确认,可看着人斯文又温雅,相比不是什么打探消息的细作。
那必然是七皇子江屿啊。
太子点了点头,转回头来对沈琛说,这还甚得我意。
他缓缓将杯中的茶饮尽,举手投足之间的贵气依旧引得过路人频频回首。
这便证明他现在安全得很,否则也不会间隔这许久的时间。
后面那群人似是继续在议论此事,有个人转过来问他,那依这位公子之见,七殿下如何,此事又如何呀?
甚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似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思虑了很久的答案,再好不过。
登基大典当天,百姓们将路边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早早起来想挤得靠前一些,却仍然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