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天是寂静的,从天到地都是雪落簌簌的声音,听久了它便成了一种常态,与无声一般,反倒是偶尔竹枝惊折声,房檐积雪滚落入地的闷实声,还有人不时踩在积雪上的碾压声,都成了他每日空洞乏味的几抹排遣,让他还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里也并非是暗无天日的地狱。
今日的“褚宫”好似比往时要热闹一些,耶律骜听着殿外积雪被一群来人踩得七零八落,更难得的是竟然还有几句人声若有若无传来,虽然只是几声强忍难耐的咳嗽,但也总比寂寞无人语要好。
紧闭了快一年之久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屋内无烛火照明,光线幽暗,而冬时天色本就比夏日白光暗了几度明亮,再加上满天雪色抢去了一半白日光亮,落入殿中的光线少得可怜,少得连耶律骜抬头迎光也看不清此时站在殿门处的来人是谁。
“耶律骜,有人来看你了。”
耶律骜埋在黑暗中,讽刺一笑,这座囚牢就只关押着他这一个牢犯,不看他还能看谁,今日这一群来人的目的不就是来“看”他的吗?
门前来人好读懂了耶律骜的心思,双脚跨进殿门,微微弯腰颔首拱手道:“一年不见,陛下别来无恙?”
带链的镣铐突然一沉,埋藏在黑暗中的耶律骜惊愕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来人,难以置信,“……长清?”
长清有礼一笑,还是如在褚宫时那般清冷疏离,对人不冷不热,站在一隅如孤岭之巅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可今日长清还是长清,但好像又不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又仿佛没变,让他一时间根本分辨不清,更看不透。
“你是……长清?”
嘴角上扬尽是轻嘲,长清上前几步说道:“不过才短短一年不到,陛下就将长清忘得一干二净,着实让人心寒。陛下不是说过,长清之容长清之貌,长清之琴长清之音,陛下此生不忘吗?”
这些话……他是对长清说过的,但长清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的长清温润如玉,对人谦和有礼,怎会睥睨人如尘、傲视他于无物?
这不是他的长清,可……他真真切切就是长清。长清的左手腕处有一处两三寸大的长条疤痕,那是当年那群畜生用带棘的短鞭连皮带肉从长清身上撕扯下来的,由于伤口太深药石难愈,这条疤痕便一直留了下来,与眼前之人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路已走到这步,话已说到如此,长清也没再隐瞒的必要了,直言道:“今日前来,长清就是想告知陛下一事,长清入褚为谍是受北齐端王赫连渤所托,为的就是潜伏于褚宫之中,窃取褚国军事机密。如今褚国已灭,我亦功成回齐,只是你今日上路,念及你我相识一场,特前来送你一程。”
没有愧疚,没有心虚,长清平静地说着他的欺骗就像平静地说着外面的风吹雪落。如此平静,如此理直气壮,就如同一个旁观者转述着另一人的背叛,与他无关一般,这与他含笑如佛的容颜很是相合,但也冷得可怕。
耶律骜不信,他怎么能信,嘶吼着,“长清你骗我,你骗我的对吗?你是在恨我当时没及时救你,让你平白遭受了他们的侮辱虐打对吗?长清,我不是不想救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对不起后褚的列祖列宗,我不想做后褚的罪人,所以我才迟迟未将玉玺下落吐露出来。你别怪我,长清,你别怪我!”
殿外一天雪色寂静无声,屋内铁索却清脆慌乱作响,耶律骜的急切是他濒临绝望的不甘,他不信,他不信长清会骗他,可他的自欺欺人却抵不过长清的诚实坦白,“陛下多虑了,长清怎会因此事就迁怒陛下,这事本就是长清一人策划的,为的就是逼陛下说出玉玺下落。如今后褚玉玺已入北齐京城,陛下之恩长清会铭记在心,来年忌日长清必在您坟前有一祭。”
对呀,他怎么忘了当年救长清时那些畜生都让他下令杀了,就连他们的九族自己都没放过,若非有人提前安排救下,又怎会有那日污辱殴打长清的那三个漏网之鱼。为了入褚窃取敌国机密,不惜以身犯险为奴受辱,为套取他后褚玉玺下落更不惜亲身为饵被人打成重伤,只是为了让自己心软而已,只是为达成他精心策划的一计而已,自己于他,陌如路人,只剩利用。
铁链骤然长拉成直,悬在半空紧绷如线,好似随时都可断开一半,耶律骜怒红了双目,狰狞满脸,冲还距一尺之隔的长清咆哮道:“三年相识,日夜相伴,我之于你,究竟是什么?”
长清浅笑无怯,还是平静如来时那般模样,轻声说道:“战场诡谲,只论成王败寇,不谈局中人情。”
“……好一句‘不谈局中人情’。”
耶律骜盯着长清狠狠念道重复一遍,可话音一完却轰然倒地,若泰山瞬间崩裂塌倒,颓然若废石,再无丝毫天子之气,于情字面前低贱如一尘埃。
长清性冷,这一点与在褚宫时一模一样,没有变,对于耶律骜这个人他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他为灭褚而去,亦只一心于灭褚之事,至于其它与褚宫有关的人与事,与他从无干系,耶律骜亦是如此。
行刑的白绫已经入殿,行刑之人亦等待良久,耶律骜瞥眼看着将结束自己短暂一生的刑具,这恐怕是北齐对他这个后褚亡帝最后一点尊重了吧!蓦然,他突然醒悟自己这一生有多可笑,他为一男人亡了自己的国,而到头来这个男人却没爱过他分毫,最可笑的是临死之际,他竟丝毫恨不起他来,能不可笑吗?
白绫绕颈,耶律骜望着快走出殿门的长清,最后轻声悲切问道:“长清,你说你喜欢江南春雨软柳烟云,你说你喜欢南朝青雨楼台佛声,若有来生,你可愿让我陪你看尽江南南朝、烟柳佛声,一生平淡就你与我两人?”
长清回头,冷傲一笑,话语平淡却嘲讽十足,“陛下可能忘了,这世间从来就无长清一人,有的只是北齐的公孙释。”
白绫骤紧,耶律骜瞠目难言,与其是临死的窒息反应倒不如说是听后的震惊。
公孙释是谁,北齐才绝天下的玲珑公子,天下闻名,可无论是玲珑公子公孙释还是琴奴长清,于他都只是一人,他爱他,从奴隶台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叫长清的男人,他知道他的恋情世俗不容,即便这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可他还是爱他,爱得太深深得他都恨不起来。
白绫没撑过一盏茶,耶律骜便绝气于这一巍峨“褚宫”之中,曾是一国之君却落得这番下场,着实有些让人叹息世事无常。耶律骜的身后事是在场的行刑之人处理的,不过一卷草席裹身,一抔黄土埋骨,仅此而已,公孙释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甚至在还未等到耶律骜咽气就已离开了,没入风雪之中,仿佛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人和事都与他毫无瓜葛!
※※※※※※※※※※※※※※※※※※※※
第138章、第162章过审了,可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