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照你这么说,那仇老六当年是韩王的手下,当然与他同行的也是韩王手下,算不得官军。且不说秦夫人一介弱女子是怎么杀了二十几个壮年士卒,便是杀了,也只能作杀叛军论,便是手段激烈些,也不能借此追究罪行。”
“呃……”
封琰看着正擦冷汗的薄尚书,道,“还是薄尚书觉得,亲手砍了赵王、韩王的朕,也要以杀人者偿命论?”
但凡凭武力所取的王朝,律法均要从新帝登基后起算,立场不同造成的杀人属于王道清算,秦夫人杀的严格而言,算是韩王的叛军而不是朝廷的官军,只要确认这一点,她就算杀了两百多、两千多,也算不得以罪论处。
“陛下!”眼见秦不语的罪名被一层层剥掉,薄尚书终于不再退让,道,“陛下为妖孽所惑,心中难免有所偏向,但无论如何,秦氏乃叛臣之女,理应罪同叛国逃犯论处。”
“所以,最终还是回到秦国公叛国罪上,要论她的罪,也只能论这一条株连之罪。”封琰放下手中的文卷,“其实,当年从灵州起兵时,朕就一直很是疑惑——秦啸真的叛国了吗?”
在场之人大多脸色都变了。
“陛下……您怎能说这样的话?”
薄尚书呆了许久,才颤声道:“您说这句话,背后可是大魏百万人的血债。”
所有官员都跪了下来:“请陛下三思。”
秦国公叛国案,不是不能质疑,是根本不可说。
对于刚安定下来数年的百姓而言,秦国公、和秦氏双姝,就是北燕南侵的源头,是所有子民发泄的出口,他们越是抨击、诟骂秦家,就越是爱戴现在的皇帝。
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秦家是无辜的,但对于现在的帝王而言,他们死得好,死得活该,只有秦家永世不得翻身,子民的仇恨就永远不会指向朝廷。
封氏皇朝决不能承认秦家是受冤的,一旦查出来秦家受了冤屈,朝廷就会代为承担这几百万人的血债和怒火。
没有哪个皇帝会蠢到这个地步。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封琰也不叫他们起来,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蓦然,冷笑了一声。
“这桩案子倘若真的平反了,得益的只有一个秦不语,但受害的是整个朝廷。所以索性装聋作哑,就势用一个女人的命把事平了,百姓骂几句,自己得了功勋,朝廷得了美名,大家皆大欢喜。”
“看看这一个个聪明的脑袋,你们觉得百姓都是蠢人,扔出个靶子让人骂就算对得起民意了……但利用百姓愚昧一面的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圣贤常说,当官为政,当爱民如子。耕织人家教孩子尚且知道要让孩子洗脱蒙昧未明之态,要晓是非,知荣辱。你们呢?成日里说什么,尊重民意,动不动撞柱以死明志,檄文折子写得个个刚烈无比,叫过来却一问民生三不知。”
“案子出了,不是叫你去平反,是叫你去查,可你们查都不查!上来就是一套趋利避害的大道理,你们说历朝列代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只要天下太平,我教百姓一旦外邦打来了,只要躲在女人裙子下面就万事大吉了——你们教得好啊!”
“老子在前面带着将士们上阵流血,打赢了就歌功颂德,万一打输了教燕军南下屠了炀陵,你们是不是还要抱怨是朕和那些流血的将士们激怒了北燕所致?总要找个靶子罢了,左右落不到你们这些官吏身上……今日献女人,明日献同胞,他日割土献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你半截身子入土了还不明白吗?!”
整个文渊阁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薄尚书跪伏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良久,他才语气艰涩道:“臣……臣请告老……”
“不许走,这桩案子审完,你才能上路。”封琰淡淡道,“散了吧。”
子时已过,闻人清钟出了文渊阁,走到外面时,发现一片霜从天上飘摇落在他脸上。
这大约是入冬的第一片霜了。
他凝望着乌沉沉的夜色,不知对谁低声说了一句。
“……好吧,是你没看走眼,算我赌输了。”
第72章 日出
——不语, 今日的公卿才子中,可有看中的?
——祖母,我不急, 等阿姐遇到好的了再给我挑一个。
——瞧瞧这孩子,就爱粘着姐姐。不言,你呢?
——长辈明鉴,今日列坐之公卿,看似满堂金玉琉璃、实则一片土鸡瓦狗。我秦不言要的夫君, 必是君子朗朗,如日月入怀,上无愧天地,下不负黎民。
——你这哪是挑夫君, 分明是挑明主。
吃饱喝足的老猫不晓得主人的心事,蹬着两条肥腿拱进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掌灯的老嬷嬷见夏洛荻坐在廊下, 便给她披了条厚氅, 道:“娘娘, 都落霜了,怎么不进屋歇着, 动了胎气可怎么好?还是在等什么?”
“嗯。”
嬷嬷心道她莫不是在等陛下, 又见她抬头望着皇城上苍茫的夜色,道:“我等天亮。”
“老奴不明白, 给娘娘拿个手炉来。”
入冬了之后,天上的星星就越来越少,乌沉沉的夜色绵延向日出的放心, 仿佛长夜难明, 永无尽头。
不一会儿, 堂外有脚步声门口徘徊了一阵,最终还是推了门进来。
封琰进了院门,一眼便看见坐在廊下的夏洛荻。
她整个人裹在大氅里,显得颇为纤细,刚想问她为什么不进屋,便看见她膝上的猫正四仰八叉地打着盹。
于是索性便在她旁边挡风的位置坐下来,踌躇了片刻,道:“案犯仇老六指认归指认,但拿不出别的实证,难免有欺秦不语是个哑子之嫌。眼下她已由乐相作保不必去天牢,暂时软禁在相府之中,你且放心。”
一个“谢”字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转而说道:“今天是我失态了。”
背上犹然残留着夏洛荻抱上来的余温,虽然她马上又端起了一副自持的态度,但这种软化无疑是个好兆头。
不合时宜,但架不住封琰心里高兴。
但这又不是他抒发感情的时候,趁着接过旁边嬷嬷奉上手炉的功夫,飞快地看了一眼案卷摘要小抄,道;“此事你不宜沾手,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探案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