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东面李靖的卧室,孙道士站住脚,踌躇了一下说:“药师,你总有个主意吧?拖延着总不是回事。”
李靖怔怔望着他,叹口气:“唉,我好难。公私无法兼顾。三哥说怕我为难,要解除我的兵权;我倒真希望他这么办——那一来,至少还可以全我的私情。无奈……”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这,”孙道士觉得解除李靖的兵权,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你绝没有引退的道理。要救出尘,只有让步。你尽这一夜的工夫,细细想一想,如果没有好办法,那么你就不用管这件事了!”
很显然,孙道士跟虬髯客的看法和做法相同,李靖明白他的暗示,觉得自己以统帅的地位不便沉默,于是神色威严地说:“我希望你尊重我,任何行动,一定得经过我的同意。”
孙道士欲语不语,仿佛要提出争辩似的。然而,他终于接受了他的要求,答道:“当然,我该尊重你。我有什么意见,会先告诉你。”说完,他就走了。
天太热,李靖在屋子里待不住,取一条凉席,铺在院子里,坐着纳凉。沉沉的夜色中,随风飘来南北两城的更鼓声,这使他想起去年随张出尘星夜自长安出亡的那一夜,万千往事,一齐涌上心来。“快一年了!”他在心里感叹地说,这一年多少波折,多少变化,多少成就,细想起来,真太不平凡——而这一切都是由张出尘而来的,没有她,世上便没有李靖这个人——早为杨素抓去杀掉了!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她用怨责的眼光凝视着他,指他负义,指他狠心。“无论如何得救她出来!”他轻声自语着,霍然而起,绕着院子,一圈又一圈地漫步,很快地,思维都集中了,集中在李世民、刘文静和张出尘身上。
他忽然想到,李世民即使迫于环境,不能不迁就刘文静,他一定会送个消息来,或者写封信解释他的苦衷,而竟没有。这不像李世民平日的为人,是何缘故?值得深思。
除非——他恍然大悟,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张出尘在他军中。是刘文静瞒着他干的好事,“擒虎容易纵虎难”,糟了!
而且,也绝不可能“纵虎归山”。饥饿的群众是愤怒的、残忍的,胃的空虚使人失去自制,而生路的断绝,可以使人疯狂。即使刘文静无意于杀张出尘,但饥饿而又失去希望的群众,必然以她为泄愤的唯一对象,“十手所指,无疾而死”,何况十几万人,怕不把她撕成碎片?那时,刘文静、李世民——任何人都庇护不了她!
这算是想透了!而随之而来的是冷汗淋漓、满心的惊恐和焦躁。
望着深沉窅远的北方天空,李靖胸口像为一样重物所压,气闷得要窒息。他重重地透着气,夜深人静,即使是微微的呻吟声,也清晰可闻。
一觉睡醒的虬髯客,听得声音有异,悄悄起来,向外张望,正看到李靖在仰天长吁。那迟滞的脚步,恰为心情沉重的写照,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刚强的英雄,从不容许人见软弱的一面,何况是一见投契、情如骨肉的知交?虬髯客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发酸,但他自知人事以来,便没有流过眼泪,这时挺一挺腰,还是把泪水忍了回去。
低着头,默默地细想,入于忘我之境,他乃能充分体会到李靖的心境,那是一重重纠结难分的冲突,李靖挚爱妻子,但也忠于朋友的付托。为了朋友的大事业,为了保持高昂的士气,以及为了他自己立身处世所必须把握的不屈的正气,他不能接受刘文静的要挟。
然而他又何能置张出尘的生死于度外——这比他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要难得多。不说他们夫妇的情分,只说张出尘出生入死,把他救出长安,以及在风尘中舒慧眼,识英雄于未达之时的那一份知遇之感,便使得他无论如何不敢担负辜恩忘义的名声。
于是,那一丝曾在心头闪现的灵光,又浮现了——这一次,他很快地把握住了,乾坤一掷,全人夫妇之义,报答异性骨肉,这可是旷古绝今的大举动,不管李世民是如何的盖世英雄,也决计办不到这一点!
就这时,云破月来,洒落一庭清辉,风过处,李靖的衣袂飘飘,看去竟似不胜萧瑟。而虬髯客却是满心愉悦,多少天来在李密那里所受的委屈,消失得一干二净,咳嗽一声,随手捡起朱红酒葫芦,推门走了出去。
“三哥,怎么醒了?”李靖站住脚说。
“酒醒了。”他一扬酒葫芦,拔开塞子,先喝了一口,然后递了过去。
李靖把酒葫芦接到手里,看一看,摇摇头,又递回给虬髯客。
“怎么不喝?”虬髯客笑道,“如此良宵,不可无酒。”
李靖望望挂在西南天际的下弦月,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出尘这时候不知道睡了没有?”
“当然睡了。”
“三哥,你,你怎么知道?”
“有你,有我,出尘还担什么心?自然照样睡她的好觉!”
“唉!”李靖叹了口气,黯然地低下头去。
“药师。”虬髯客又把酒葫芦递了过去,“你多喝点酒,睡去吧。看天色,四更将到,睡一觉起来,咱们好好商量。”
李靖接受了他的劝告,直着脖子,灌了不少酒,然后踉踉跄跄,进了自己的卧室,倒头便睡。
虬髯客提着他的酒葫芦,悄悄出了西院,来到马槽,叫醒管理的义军。大家都知道他的行踪不测,从不说去处,所以那义军也不开口,只以极快的手法,把他的黑卫配好鞍子,牵出槽头,拿缰绳交到他手里,才说了句:“三爷走好!”
“有人问起来,说我一两天就回来。”虬髯客破例地这样吩咐了一句。他知道李靖一定会追查他的行踪,所以作此交代。
出了都尉署的侧门,本想取道北城,较为方便,但北城守将是吴坊主,他不愿把行踪泄露给比较生疏的人,因而一直往南城奔了下去。
南城原由李靖亲自坐镇,等大局一定,移交给了孙道士接管。四更天气,又是高爽的城楼,孙道士正睡得舒服,突然惊醒,侧身静听,一阵清脆、匀称的蹄声,嘚嘚而来。他听惯了那声音,心中讶异:“他,这时候上哪里去?”
念头还未转完,身子已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趿着鞋,匆匆下了城楼,正遇见虬髯客在叫关。
“三哥!”他喊了一声。
“噢,把你吵醒了。”虬髯客歉意地笑笑。
孙道士与那义军弟兄们所负的责任不同,他必须得问一问虬髯客的行踪:“这么早,上哪儿去?”
“咱们上去说话。”虬髯客把缰绳交给了在关城门的义军,首先走上城墙。
两人就在城墙边上坐下。虬髯客举目遥望,黄河自北挟泥沙俱下,一直向东,滚滚而去,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搅得人气血翻腾,不由得激起无限的雄心。
“三哥,”孙道士打断他的沉思,问道,“你是上那面去?”他手指着风陵渡。
“嗯。”虬髯客点点头,又问,“你说我该不该去?”
孙道士看看他,没有做声。
“不以为然?”
“刘文静那小子,诡计多端。一个已陷在里头,我怕再陷上一个,事情更棘手了。”
“不要紧。”虬髯客说,“你知道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留不住我。”
“噢!”孙道士惊喜地问道,“你是想把出尘去救了出来?”
“这……”虬髯客一愣,“我没有想到这个。”
孙道士有些失望,但马上又自我鼓舞了:“我以前也没有想到过。我只是此刻触机,凭三哥你百万军中取人首级的身手,何不试一下?我挑几个极能干的人跟你去。”
“这不行!”虬髯客摇摇头,“明天中午没有确实而可以叫他们满意的答复,立刻便有不测之祸。”
“那还不好办?”孙道士接口答道,“我们骗一骗对方,说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是了。”
“不行!老孙,你的主意虽好,时间晚了。”
“怎么呢?”
“人生路不熟,得有充分的时间去摸他们的底细。比如说,出尘到底在什么地方就不知道。瞎摸瞎闯,万一露了踪迹,叫人笑话。”
“就让他们笑话一次好了。为了救出尘,三哥,你还在乎这个?”
“我自然不在乎。”虬髯客停了一下,说,“我就是为了救出尘,不敢做没有把握的事。万一不成,后果堪忧。”
孙道士心想,会有怎样后果呢?一面骗他们,一面黑地里去救人,这会触怒了气量狭隘的刘文静,一狠心……
他猛然打了个寒噤,直觉地说道:“投鼠忌器,使不得!”
“我就是这个意思。”虬髯客点点头,忽然又说,“咱们这一年有意思得很!”
一句话触动了孙道士的记忆,去年邂逅李靖,正是这炎热难耐的七月,一年的工夫,波涛迭起,经历过多少风险,到头来总是化险为夷。然而,龙争虎斗,搅得风云变色,也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不寂寞。一想到此,对刘文静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同时又动了跃跃欲试的心,于是贸然而起:“三哥,让我过河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