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寒风拂过昭阳宫的帘栊,一路南行越过了宫墙,又在倏忽惊动了无数屋檐下的铜铃之后,吹入了枕山楼中庭的小楼之上。
柔软的毫毛在纸上腾挪着落下最后一划,沈砚卿大致扫视一番所写的内容,而后随意地将手中的笔搁在了书桌的笔架之上,站起了身来。
屋内火盆中的炭火闪着一点明灭的红色光芒,沈砚卿随意地披着一件冬衣外袍倚着窗棂。夜风吹动了襟袖间缀着的雪色长毛,仍旧衬得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却也不减他眉眼之间独特的气韵。
沈砚卿琥珀色的双眸依旧深而清远,却只是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窗外因风过而微泛波澜的湖面,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身后的房门被人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几声,他微微偏过头循声看去,片刻方才开口道:“进来吧。”
“沈先生,”宁叔推门而入,略微一行礼后低声道,“秦风馆的事情,洛阳宫并未生疑,廷尉寺自顾不暇,只是南城至今未有任何动向,不知是吉是凶。”
“你这里也没有查到他们的动向……只怕南城已开始着手准备对付枕山楼了,不过风萦究竟奉命与哪一位藩王暗通款曲,怕是再难查出结果。”沈砚卿转身看向他,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廷尉寺那事仍旧没有下文?——我的意思是,他们仍旧没有查出死者是何人指派,又要夺取何物?”
“看起来的确如此。”宁叔点了点头,却是有几分疑惑,“恕属下直言,此事可是也与秦风馆有关?”
“只是猜测或许与秦风馆的那位同盟有关,只是如今看来也暂时无可查证了。”
宁叔默然半晌,似是意识到了眼下的暗流涌动:“沈先生不必忧心,属下这便再加派人手调查那几处便是。”
沈砚卿忽而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清逸飞扬的眉微微一挑:“时辰不早,宁叔也忙了一整日,不必急于一时。”
“如此,属下便告退。”宁叔又一次向他一行礼,转身行至门边时却还是顿了顿,终究有几分担忧地开口道,“虽不知秦风馆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先生重伤至此,但这几日九小姐外出调查,沈先生还需依着她留下的方子好好调养才是。”
“哦?她是这样与你们说的?”听得“外出调查”四字,沈砚卿忽而意蕴不明地笑了笑,“我自有分寸,不必担忧。”
“属下告退。”
房门被轻轻地关上,沈砚卿亦是敛了笑意,带着几分疲倦不紧不慢地将书桌上晾干的信纸小心地盖上枕山楼的印章封好,而后便倚在榻上微微锁着眉头沉沉地闭目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他眼前似又浮现出了数个时辰前的情形。
那时他简短地说过兵变之夜秦风馆的变故,坐在对面的劲装少女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看来我的‘好’师兄,这次也是马失前蹄了呢。”
沈砚卿微微挑眉:“你倒是还有闲心来调侃。怎么,是查清楚了秦风馆的盟友,还是应付过了长秋宫的指派呢?”
玉衡不答,转而问道:“那你可得说说看,当年究竟在廷尉寺藏了什么?”
“当年费心思找出的杂乱证据罢了,证明不了什么,你们还真是高看我那时能调用的资源。”沈砚卿却是默然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回答。
“我可不信。你究竟查出了什么?”
“平陵军不曾谋反的一些证据,还有……”他说到此处略微阖眼,“还有就是些杂乱的的事情了,你倒不妨自己用些手段去看。”
“果然。”玉衡冷笑一声。
沈砚卿听得后蹙眉道:“此事你非做不可?”
“这是代价。”
“那么,其他的我也不多言,你随意。”沈砚卿笑了笑,复又取过一旁密封的信笺递给她,移开了话题,“替我转交给风茗吧,不过别透露我的事情。”
“怎么?既不愿坦诚,何必还给她留一线希望呢?”玉衡原本有些冷肃的神情瞬间便换做了一副看热闹的八卦嘴脸,笑吟吟地调侃,“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我的意思是,不如让风茗自己查。关于我的事,别人的话如今于她而言只怕都不那么可信了。”沈砚卿很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挑眉,“当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如今变成了你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
“我可还没抱怨你这张脸和如今这脾气,怎么反而变得不如当年了呢。”玉衡扬了扬手中的信笺,跳上了窗棂,声线懒懒,“时候不早,告辞了。”
……
夜色浓稠如墨,而永宁里的街坊之中亦是灯火阑珊。
“我听流徽说,你那晚伤得不轻,今日又配合着廷尉寺调查了一整天——”玉衡在得了应允后推开了里屋的门,正见苏敬则倚坐在书桌旁,俯首以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调整着琴的定弦,不由得轻声一笑径自改口,“看来我的担忧有些多余了。”
不论心下究竟怀着怎样的思虑,苏敬则素来表现出的都是一副温文守礼的模样,如今他半披着墨发,颇为随心地倚坐抚琴,一缕垂落的散发将平素静如明渊的目光分割得迷离,倒是平添了几分风流恣肆的气韵。
“我听闻那晚是玉衡姑娘作为长秋宫的使者前去应对楚王,若非定北军的人赶到便是寡不敌众,”苏敬则仍是以一贯温和带笑的语调应答着,他微微抬起脸来看向玉衡,面色却是显而易见的病态,“看来还是我的担忧更多余些——玉衡姑娘请坐吧。”
玉衡径自取了圆凳在不近不远之处坐下,似乎全然不急于探讨正事一般,打趣道:“对于我此时的造访,苏公子似乎并不惊讶呢……我原以为会同那些儒生们一般,多少也该‘教导’一番男女分席之言。”
苏敬则便也有几分轻快地笑了一声:“玉衡姑娘行事向来自有一番缘由,我又何必以常理相度?何况,即便我的答语如玉衡姑娘所愿,你岂会甘愿搁置正事打道回府?”
“被看穿了啊……”玉衡不无遗憾地应了一声,“看来苏公子早已猜到了我的来意。”
“能令玉衡姑娘从洛阳宫中抽身的,自然也唯有此事。”苏敬则随意地拨弄着琴弦,虽是笑着,目光却沉沉不辨情绪,“无论玉衡姑娘相信与否,九月二十九夜廷尉寺的变故并非因我而起。”
“这一次苏公子猜得不太对。”玉衡听罢,不由得戏谑着否定道,而后却又微微蹙眉,“我此次是为了提醒,兵变那日我恰巧听到了些风声,长秋宫对定襄伯府之事起了疑心,有意要将你调离廷尉寺的中心。”
苏敬则沉吟片刻之后,语调笃定:“如此看来,那晚对我下手的却并非长秋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