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轻轻挑眉:“何解?”
“以长秋宫的处境和手段,大可将我直接杀死,而后伪造出兵祸所致的假象。”苏敬则说到此处,很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并非在谈论那生死一线的经历,“他之所以留我一命又试图嫁祸,想必是打算在取得遗物的同时——骗过长秋宫吧?”
“看来另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死者才是长秋宫的人。”玉衡思索着,忽而察觉到了些什么,笑吟吟地追加了一句,“若是如此,苏公子留在廷尉寺的口供,似乎并非实情。”
“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苏敬则笑着微微颔首,沉黑如深渊的眸子似也在这一刻有直达眼底的笑意闪逝如微光,“因为是我杀了他。”
“什么?”玉衡闻言面色一凛,几乎要站起身来,惊讶之色亦是难得地溢于言表,“我记得卷宗提及到致命的一剑十分利落熟练……怎么可能是你?”
“只会那一剑罢了。”苏敬则的手指顿了顿,无意识地微微扣紧了琴弦,骨节隐隐发白,言语之中却是带着几分轻飘飘的自嘲之意,“我并无习武的天赋,进入秣陵书院时也已错过了最好的时候,不过仍是央着慕容先生教了这一剑,算来也练了近十年。若那日还不能杀之于不备,岂非白费苦心?”
“十年……即便是资质平平之人,也不当只会一剑。”玉衡的神色之中分明仍旧存有疑虑,“苏公子,如今也不必继续藏拙吧?”
“多而不精未必是好事。”苏敬则旋即又恢复了往常温和带笑的语调,轻轻摇了摇头,闲然地谈论着自己,“我需要的可并不只是勉强健体防身的多少招式,而是能够在抓住高手破绽后一击毙命的方法——如此看来,最为凌厉的一剑便已足够。”
玉衡回忆起那时在怀秀园的情景,蓦然间便有了几分后怕:假设那时她偏要铤而走险地灭口……谁能保证她便不会掉以轻心呢?
“倒也有几分‘十年磨一剑’的意思……”玉衡半开玩笑似的笑答,却也分明听出了他言下几分微妙的不甘之意,自然也识趣地将话题就此揭过,“如此看来,应少卿留在旧书房的东西,并未失窃?”
“不错,我还原了机关。”苏敬则简略地描述了一番那时的情形,末了又道,“那时的局势之下,我完全没有将那册卷宗安全带离的方法,倒不如暂且归于原处。”
“这之后你只需用尸体的血抹去话本侧面的血字,若非应少卿本人,自是无迹可寻。”玉衡轻笑一声接过了苏敬则的话,“真是个好办法——不过除了长秋宫以外,还有谁在惦记那里呢?”
“无非是昔年有能力参与些什么的藩王,被应少卿调查出了什么把柄,才急于来寻找。”苏敬则笑了笑,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深意,“如今我这少卿之位虽是名存实亡,不过终归仍需配合他们调查,若想暂时取回那卷宗一阅,还是可以设法的。”
玉衡顿了顿,会心一笑:“苏公子还真是……善解人意。不过这一次,我恐怕并没有足以作为交换的筹码呢。”
“听闻长秋宫命玉衡姑娘留在洛阳宫中调查一些事情?”苏敬则却并不接此话,转而笑道,“我却是听闻,有人前几日寻到了谢家的那个女儿,过几日想必她便会被接入洛阳宫吧?”
“一件小事,前几日便早已处理完了。不过长秋宫并没有令我就此出宫的打算,只怕也与谢家女儿事有关。”玉衡一面说着,一面站起了身来,“苏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
苏敬则仍旧淡淡地笑着,径自微微垂眸看向了琴弦:“玉衡姑娘可知长秋宫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什么?”
“说是谢徵此次终归平乱有功,且谢家之事早也有待商榷——只怕是要将这黑锅甩出去。”玉衡的脚步顿了顿,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调侃道,“依苏公子所言,待得那位‘谢小姐’来了洛阳宫,才是了无宁日。”
她不自觉地略微咬重了“谢小姐”三字。
“那么,玉衡姑娘可愿赏脸,在此听上一曲?”苏敬则指尖一动,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自怀秀园之后,倒是再未有缘听得苏公子的琴曲。”玉衡漫不经心地笑着,调侃般地作势行礼,“既然是苏公子邀约,玉衡又岂有拒绝的道理?”
苏敬则轻笑一声,也不再多说些什么,泠泠的琴声于指尖流淌而出。那琴声清越渺远,又如星河倒卷垂下一线微光般,飞渡云山沧海直入人心,而后于平和中正之中陡生凛冽铮然之意,经久而不绝。
“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一曲终了,玉衡仍旧微微阖着眼听着那悠长的余音,曼声吟了一句诗赋,语调却是戏谑,“《广陵止息》么?当真有趣,苏公子果然从不做无谓之事。”
“玉衡姑娘此言未免太过武断,于我而言,确实可算做无谓。”苏敬则施施然抬眼,神色从容,“不过是提醒罢了。如今谢徵返京,那位‘不知真假’的谢家小姐也终于现身……玉衡姑娘想做什么,我岂会猜不到?”
玉衡抿唇凝眉与他对视了一瞬,复又恢复了先前的漫不经心与戏谑,以同样的话语答道:“苏公子此言也未免太过武断。”
苏敬则亦是温和如常地笑着,也并不解释更多,只道:“还望玉衡姑娘到时万事三思而动。”
“苏公子的意思是……”玉衡斟酌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
“物伤其类罢了。”苏敬则这一次却是打断了她的话语,语调略微沉了沉,“应少卿留下了什么尚未可知,玉衡姑娘甘心在这时赔上性命涉险?”
玉衡凝视着他沉黑深邃的眸子,见那一点烛光倒映其中,如一粒星辰坠于墨海之中,明灭隐现不可捉摸。
“……多谢,我会小心。”下一瞬玉衡便立即垂下了眼不再端详什么,她沉默半晌站起身来,将原本已到了口边的话又暗暗止住,转而笑道,“我该回去了。苏公子近日也该小心为上,我还等着来日看一看,应少卿究竟留下了什么。”
“这是自然。”苏敬则含笑应允,如常般温雅和煦的语调淡去了少年声线之中固有的几分清冷之意,“不过玉衡姑娘到时若是错过了我协同廷尉寺调查的日子,只怕便没有机会了。”
“那么,来日再会。”玉衡笑了笑,而后攀上窗棂,准备就此离开。
“玉衡,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听得对方素来温和的语调之中带上了几分严肃,玉衡的身形不由得微微一顿,转身看向了他:“什么?”
苏敬则微微仰起了头看向她,沉静的黑眸之中好似有一线流转的暗芒:“倘若你是因仇恨而来,那么复仇之后,又会去往何处?”
“我……”玉衡微微蹙眉,一时竟无法回答。
苏敬则却已又是微微地笑着,依旧是那般温雅的语调:“不必急于此时回答,或许来日再见时,你便有答案了。”
“……”玉衡默然地轻轻颔首,飞速地跃入了洛都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