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车辆陆续抵达公交车站。
有两个警官来自那不勒斯特警队,他们开的是一辆蓝色的阿尔法·罗密欧汽车——这种车是州警察局的配置。此外还有一些地方警员,他们都是接到命令后从最近的镇上赶来的当地警员。州警察局的警官走下汽车,其中一个警官是位梳着高马尾的金发美女,她冲着埃尔克莱点点头。
虽然他因为弄丢了那个松露窃贼而感到失落,却在此时的恶性案件中邂逅美女,这令他的心怦怦直跳——她可真美:心形的脸蛋,丰满的嘴唇,刘海处浅黄色的秀发一缕缕拢到两侧。瞳孔是和她的汽车一样的碧蓝色。他觉得她就像个电影明星。他注意到她的名字叫丹妮拉·坎通,而且她没戴婚戒。他伸出双手热情地与她握手,这个举动令她很惊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去和她的搭档握手。他叫贾科莫·席勒,身材瘦高,表情严肃,他的头发颜色很浅,他的名字可能是致敬阿夏戈或者北部其他什么地方,那里的意大利人多为日耳曼人或者奥地利人的后裔,这是历史更替、边境变迁造成的。
这里还停着另外一辆汽车,没有标记,由一位便衣警察驾驶;副驾驶位还有穿套装和深褐色雨衣的男人。埃尔克莱马上认出那是高级警监马西莫·罗西。虽然身为林业警察署的警员,可埃尔克莱曾有机会在那不勒斯所在辖区的国家警察局工作过,所以他认得罗西。这个男人顶着一头浓密的黑色乱发,梳成中分,看起来五十多岁。
他很像演员费斯切拉·贾尼尼——长相英俊,眉毛浓重,黑色眼眸,一副沉思者的样子——罗西很有名气,不仅仅是在这里,在坎帕尼亚,也包括整个意大利南部地区。多年来他成功逮捕过很多犯罪嫌疑人,给多名克莫拉的重要成员,阿尔巴尼亚人和北非人定了罪,包括走私犯、洗黑钱的、盗贼、杀妻(夫)凶手和精神病杀手。埃尔克莱因森林警员职责要求必须穿着制服,他注意到罗西竟然并不时尚,而大多数高级警监都会打扮得像时尚设计师一样(或者说,更像是“伪时尚设计师”),他们大多会西装革履、盛装打扮。可是罗西穿得倒像个记者或者保险公司业务员。他很低调,比如今晚,他这身衣服上满是灰尘和皱褶。埃尔克莱猜想这是为了让犯罪嫌疑人放松警惕,让他们觉得他反应迟钝或者粗心大意。其实真相却很简单,那就是罗西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案件调查中,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看起来如此邋遢。何况在他和他妻子两人有了五个孩子之后,他需要更努力地赚钱养家,也就没有时间去塑造自己的时尚外表了。
罗西刚打完电话,钻出汽车。他伸了个懒腰,走进现场:这是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公交站牌,几棵树,不远处是稀稀落落的树丛。那个自行车手也在。
以及埃尔克莱。
他走过来说:“林业警员贝内利,看起来你碰上了比偷猎案严重得多的情况。你把案发现场圈起来了,干得很好。”他再次环顾公交站周围。埃尔克莱基本没什么机会接触案发现场,所以他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封锁线专用胶带,不过他用一条攀岩用的粗绳子作为替代——这倒不是因为他爱好攀岩,而是因为他工作中偶尔会用到,比如需要营救徒步者和攀岩者。
“谢谢,长官,警监先生。这位是塞尔瓦托·克洛维。”埃尔克莱递过自行车手红色身份证。
罗西点点头,查看身份证后递还给他。克洛维把他看见的事又复述了一遍: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驾驶一辆黑色厢式小轿车——没有生产厂商或者型号,也没有车牌号码。他几乎没有看清袭击者,那人穿着黑色衣服,头戴黑色棒球帽,犯罪嫌疑人把受害者猛地推到地上。接着两个人扭打起来,于是自行车手急忙跑去找埃尔克莱。受害者是一名男子,黑皮肤,大胡子,穿一件浅蓝色夹克。
警探拿出记事本,简略记下一些内容。
埃尔克莱继续说道:“可是当我们赶到时,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受害者,也没有袭击者。”
“你有没有找找看?”
“有的。”埃尔克莱指出周围一个很大的区域,“这条路上我都找了,他大概已经走远了。而且我还大声呼喊,也没有人回应。克洛维先生也帮了忙,他沿着反方向找过去。”
“我什么都没找到,警监。”自行车手答道。
“有没有可能在公交车上有目击者?”罗西问。
“没有,长官。这里没有公交车经过。我询问了交通办公室,下一辆公交车半小时后才会来。噢,我还去最近的医院查问过,他们没有收治过什么人。”
“所以,也许,”罗西缓缓说道,“我们碰到的是绑架案,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奇怪。”
忽然响起汽车喇叭声,罗西抬头看过去,看到一排汽车等在那里。最前面是一个肌肉发达、六十来岁的谢顶男人,他在欧宝汽车里粗暴地狂按喇叭,表情轻蔑,想尽快通过这里。他的车被埃尔克莱的suv挡住了去路,另一辆车排在他的车后面,里面坐着一家人,司机也开始按喇叭,接着第三辆车也加入进来。
罗西问道:“封锁道路的那辆福特汽车是你的吗?”
埃尔克莱唰的一下脸红了:“是的,我很抱歉,长官。我以为最好把现场保护起来。那我马上去把车挪开。”
“不必。”罗西小声说道。他走到欧宝汽车那里,倾身向前,低声和司机耳语了几句。尽管天色已经很暗,埃尔克莱还是能看见司机的脸色变得苍白。罗西对后面的车主重复了之前的低声交谈,随后两辆车都迅速掉头离开了。第三辆车也照做了,不需要罗西再走过去。埃尔克莱很了解这一带的地形,想要从现场的另一边绕道过去需要大约二十公里。
罗西此时已经走回来。
埃尔克莱接着说:“还有,长官,在我布置绳索、保护现场的时候,找到了这个东西。”他朝着公交车候车亭旁边走去——候车亭是一片稍大的金属顶棚,被两根杆子撑起来,下面有一条斑驳的长凳。他指着地上的一些钱。
“扭打就发生在这里,对吧?”
克洛维证实了这一点。
埃尔克莱说:“这里有十一欧元的硬币和三十利比亚第纳尔的纸钞。”
“利比亚货币?嗯,你说他是黑人?”罗西问克洛维。
“是的,长官。他很可能是北非人,我对此十分确信。”
丹妮拉·坎通走过来低头去看那些钱、“科学技术警员正赶过来。”
犯罪现场勘查小组会在这些钱和扭打现场旁边放置位置编号卡,对鞋印和汽车轮胎的痕迹进行拍照。他们在现场调查方面要比埃尔克莱专业得多。
渐渐地,随着现场情景重建,罗西说道:“也许受害者当时正在数钱,准备买公交车票,绑架者突然出现并劫持了他,钱就从他手里掉落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钱会散落一地,也说明他还没有买票,他也许原本没打算乘车。”
站在附近的丹妮拉听完后说:“又或者,他没有合法身份——是个利比亚难民——他也许不能去售票处买票。”
“有道理。”罗西看了看她,继续扩展他的问题,“硬币掉在这边,第纳尔在那边,距离有点远,而且很散乱。咱们先假设他掏空了口袋,取出所有的钱进行清点。他被突然袭击,硬币就直接掉在地上,比较轻的第纳尔被微风吹散飘落到那边。那么他手里还会有什么更轻的东西被风吹走呢?”罗西对着丹妮拉和贾科莫说,“朝这个方向继续向前搜索,我们现在就该把它保护起来,直到科学警员赶到。”
埃尔克莱看着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乳胶手套和鞋套,一切穿戴妥当后,开始在灌木丛中穿行,两个人打开镁光牌手电筒用光柱来回扫着前面的区域。
又一辆车开了过来。
这次不是国家特警队的巡逻车或者无标记的警用车,而是一辆私家车,一辆黑色沃尔沃。司机是个清瘦且不苟言笑的男人,一头灰白色的短发。椒盐般斑白的山羊胡子被精心地修剪过,末端呈现出尖尖的形状。
车子刚一停稳,他就从车里钻了出来。
埃尔克莱·贝内利也认识这个人。他跟来人并没有任何私人来往,不过这人经常出现在电视里。
但丁·斯皮罗,那不勒斯的资深检察官,身穿海军蓝色的运动外套和蓝色牛仔裤,都是紧身款式。一块黄色手帕折成花朵形状装饰在胸前的口袋中。
时尚达人……
他个子不高,脚上是深棕色的及踝短靴,鞋跟让他增高了一两英寸。他的脸色很难看,埃尔克莱好奇他是不是刚刚被搅和了一顿美好的晚餐——而且是和漂亮女伴在一起的那种。斯皮罗和罗西一样,负责过多项重大案件,并且给很多臭名昭著的犯罪嫌疑人成功定了罪。有一次,被他送进监狱的两个与克莫拉核心人物有瓜葛的家伙想要他的命。他单凭一己之力就缴下其中一人的武器,然后用罪犯的枪击毙了另一个凶徒。
埃尔克莱也记得一些记者在评论中提及的传言,称斯皮罗有意在政治上发展事业,他把眼光投向罗马;不过作为海牙世界法庭的法官身份也不赖,比利时,作为欧盟的总部,也许会是另一个备选。
埃尔克莱注意到这位检察官夹克的右侧口袋里有一本小开本的书。书面是皮质封面的,书页饰以金边。
这是本日记吗?他猜测着,觉得这肯定不是《圣经》。
斯皮罗薄薄的嘴唇之间夹着一根雪茄,他靠近罗西,点头示意:“马西莫。”
警监也点头回礼。
“长官。”埃尔克莱刚想开口。斯皮罗却完全忽略他,而直接向罗西询问事情经过。
罗西向他介绍了详细情况。
“在这里发生绑架案?真是稀奇。”
“我也有同感。”
“长官——”埃尔克莱再度开口。
斯皮罗挥手示意他安静,转向自行车手克洛维:“关于被害人?你说那是北非人,而不是撒哈拉以南某地的?”
在那人回答之前,埃尔克莱抢先大笑道:“他显然应该来自北部,他拿的是第纳尔。”
斯皮罗的眼睛盯着发生搏斗现场的那片空地,用一种轻柔的声音说道:“就算因纽特人去的黎波里旅行,买晚饭不也是要用利比亚第纳尔付账吗,林业警员?总不会是用爱斯基摩货币吧?”
“因纽特人?好吧,我想,是的,的确如此,检察官先生。”
“那么就不会有个来自马里或者刚果的家伙,更有可能在利比亚用第纳尔给自己买顿饭,而不是用法郎吗?”
“我很抱歉,您说得对。”
他转向克洛维:“现在,回到我的问题。被害人的外貌特征是否能够显示出他来自非洲哪个地区?”
“他的肤色没有那么黑,长官。我可以说这样的特征应该属于阿拉伯人或者非洲部族。利比亚人、突尼斯人或者摩洛哥人。我很肯定,是北非人。”
“谢谢你,克洛维先生。”接着斯皮罗问道,“科学技术警员呢?”
罗西回答:“在路上,是咱们的警员。”
“是的,也许没必要惊动罗马方面。”
埃尔克莱知道,在那不勒斯国家警察局总部一层有一个实验室。主要的犯罪现场调查工作都是在罗马进行,遇到棘手的证据分析则会在这里进行。他还未曾有机会向上述任何一个机构呈送过什么。毕竟伪造的橄榄油和滥竽充数的松露都是可以轻易被识破的。
就在此时,又有一辆汽车抵达,这是辆侧面标有“宪兵”标记的深蓝色警车。
“啊,咱们的朋友来了。”罗西语气里透着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