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负责整个一五八分局吧,我猜。”
“你猜,”他语带讽刺,“我知道有一些警察,也是喜欢自己猜,最后都死在了街头,被人开枪打死了。”
好吧,这话说得,已经越来越让人厌烦了。萨克斯眼神冰冷,抬头盯着男人的眼睛,她并不害怕跟他眼神对峙。
但杰弗里斯却好像根本没看到。他粗声说着:“除了负责分局的工作——正如你的高见——我还管理整个部门的人力分配委员会。我一年要查阅上千份档案,根据当前形势决定人员调派来解决工作负荷。我和市里还有州里的部门整天打交道,就是为了局里能得到需要的各种信息和资源。你可能以为这都是浪费时间,是不是?”
“我没有——”
“我告诉你,这并不是浪费时间,女士。那些档案都是我亲自检阅的,而且已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来我这里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档案?”
萨克斯突然间不想告诉他了,整个情况都有些不对。理论上,他若是有所隐瞒,就不太可能表现得这么混蛋。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也许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转移自己身上的嫌疑。萨克斯回想了一下,之前对管理员也只是说了档案编号,并没有提到萨科斯奇的名字,况且那个三心二意的管理员应该也记不住那么长的档案号。
萨克斯平静地说道:“我不想说。”
他眨了眨眼:“你——”
“我不会告诉你的。”
杰弗里斯点着头。面沉如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然后他身子前倾,再次一拳砸在桌子上:“你他妈的必须告诉我,我要知道案件的名字,我现在就要知道。”
“不。”
“你这是违抗命令,我要给你停职处分。”
“您尽管做您该做的,高级警监。”
“你会告诉我卷宗名称的,而且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不,我不会。”
“我要打电话给你的上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整个人也歇斯底里起来。萨克斯有一瞬间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动手伤害她。
“我的上级并不知道此事。”
“你们全都一个样。”杰弗里斯嗓音尖锐地说道,“你以为,你有了个金色警徽,就知道怎么做警察了。太天真了,你还是个孩子,就是个孩子——还是个滑头混账。你来我的警局,在我的地盘,污蔑我偷了档案——”
“我没有——”
“违抗命令——你侮辱我、打断我。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当一个警察。”
萨克斯面容平静地盯着他。她已经将自己的情感藏进了另一个领域——她的精神地下避难所。她知道这次冲突会带来一些毁灭性的影响,但现在,他还不能把自己怎样。“我先走了。”
“你摊上大事儿了,女士。我记住你的编号了。五八八五。你以为我不会记住吗?你不是喜欢到处乱翻文件吗?我要让你降级去街上抄罚单,别想再来我的地盘上撒野!”
萨克斯大步越过他的身边,猛地拉开了门,快步走过走廊。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身后,男人的声音近乎尖叫一般,从走廊深处传来:“我会记下你的警号,打几个电话。你要是再敢来我的辖区,我会让你后悔的,女士。你听见了没有?”
露西·里克特是一名美国陆军中士,她住在格林尼治村的一栋合作公寓里。这会儿她刚刚回来,锁住了门,而后向卧室走去,脱掉身上深绿色的军装。军装上有着整齐的军衔标志和一些行动中颁发的丝带。她很想直接把衣服扔在床上,但当然不会这样做,而是仔细地同衬衫一起挂进衣柜里,同以前一样,再将身份证件和安全徽章放在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接下来,再把鞋子清理干净,擦亮,然后摆在衣柜下的鞋架中。
她飞快地洗了个澡,穿上粉色的旧浴袍,走到卧室里,蜷缩在地板上的粗毛地毯上,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她默默看着巴洛大街对面的一幢幢大楼,和风中摇摆的树枝间时隐时现的灯火。皎洁的月亮洁白如霜,挂在漆黑的天幕中,照耀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上空。
她很熟悉这样的场景,安逸、寂静。她小时候也常常这样坐在这里。
露西出国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才休假回国。她终于倒过了时差,也从长时间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清醒了过来。现在,她丈夫还没下班,她一个人满足地坐在这里,回忆着遥远的过去和清晰的当下。
当然,还有未知的将来。露西想着,比起已经度过的人生岁月,人们总是对尚未来临的时光更加着迷。
她就是在这座合作公寓长大的,在这个曼哈顿最和谐的社区里长大。后来她的父母搬到了更加暖和的地方,离开了这座城市,这间公寓便留给了当时二十二岁的露西。三年后的一个夜晚,男友向她求婚,露西答应了,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必须继续住在这里,她男友毫无意外地接受了。
她喜欢生活在这里,和朋友出去玩,在餐馆打工,做做文秘(虽然她大学中途退学,但她依旧是她们这一辈的年轻人中最聪明、最努力的一个)。她喜欢这座城市的文化和它的离奇绚丽。她可以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南面,这座壮丽城市的壮丽美景,然后想象着自己的人生,或是什么都不想,却依旧满足而快乐。
但后来,九月的一天,她看到了所有恐怖的景象,火焰、浓烟,接着就是那座城市骄傲的消逝。
露西像往常一样生活,不喜欢也不讨厌,耐心等待着。有一天,心中的怒火和伤痛会消失,巨大的空洞会愈合。但是那一天一直没有到来。所以,这个支持民主党,喜欢《宋飞正传》的单纯姑娘,这个喜欢用有机面粉自己烤面包的居家女孩儿,走出了她的甜蜜小窝,在百老汇登上了地铁,来到了时报广场,参军入伍。
露西对鲍勃——她的丈夫是这样解释的:她必须这么做。他亲了亲露西的额头,握着她的手,并没有试图阻止她。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作为一名前海豹突击队员,他觉得参军经历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重要;第二,他相信露西,只要是她决定做的事情,一定都是对的。
她先是在尘土飞扬的得克萨斯接受训练,然后便被派遣到了海外。鲍勃曾去陪过她一段时间,在一家物流公司工作,他的老板是个爱国人士。那段时间,他们将这间合作公寓出租了一年。露西学会了德语,会开所有类型的卡车,也更深地了解了自己:她的组织管理能力很强。她负责管理军中的燃油使用,负责供应给军队的士兵们石油产品和其他重要的物资。
汽油和柴油能赢得战役,空空如也的油箱注定要吃败仗。这是上百年来战场上不变的规矩。
有一天,她的中尉找到她,告诉了她两件事。第一,她升官了,从下士升到中士;第二,军中要派她去学阿拉伯语。
鲍勃回到了美国,而她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登上了c130运输机,飞往了苦涩的迷雾之地。
千万不要轻易许愿啊……
露西·里克特从美国——一个景色变幻无常、日新月异的国家——来到了一个毫无景色可言的地方。她的生活也变成了荒芜的沙漠,只剩炙热烤人的太阳和目光所及十几种不同的黄沙。有些粗糙的沙砾会划伤你的皮肤,有些细滑的沙粒则会无孔不入。露西的工作开始变得至关重要。从柏林去科隆的路上,若是有一辆卡车没油了,你还可以直接派车去送。但若是发生在战争频发的前线,人们会因此丧命。
露西从来没有让这种情况发生过。
她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驾驶着各种卡车和弹药车四处奔走,偶尔还要做一些奇怪的工作——像是扮演牧羊女,将绵羊装进运输卡车。这是一项临时任务,自愿参与,将食物送到已经断了补给好几周的小村庄。
绵羊……太搞笑了。
现在,她回到了这里,一个能看到天际线的地方,除了熟食店和食品超市外,你见不到牲畜。没有沙子,没有烈日……没有贫瘠的大漠。
和她在地球另一处的生活完全不同。
露西·里克特不是一个会被动等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望着窗子的南面,想要在物是人非的风景里、在那由变化产生的巨大空虚中寻找答案。
是……或者不是……
电话响起,露西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了一跳。她最近总会这样,每次听到突然的响动,手机、关门声和汽车回火声,都会吓到她。
冷静……她接起了电话:“你好?”
“嘿,姑娘。”电话那边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也住在这个社区。
“克莱尔。”
“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冷罢了。”
“嘿,你现在在哪个时区?”“鬼才知道啊。”
“鲍勃在家?”
“没有,他还在加班。”
“好的,出来和我去吃芝士蛋糕吧。”
“就只吃芝士蛋糕?”露西加重语气问道。
“再来一杯白俄罗斯鸡尾酒?”
“这还差不多,走吧。”
她们选了一家营业时间很晚的餐厅,然后结束了通话。
最后看了一眼南面空荡荡的夜空,露西站起身来,穿上毛衣和滑雪外套,戴上帽子,离开了公寓。她顺着昏暗的楼梯走向了一楼门口。
一个模糊的人影对她打了声招呼,她停下了脚步,眨了眨眼睛,惊讶地看过去。
“嘿,露西。”男人说着。身上隐隐传来樟脑和烟草的味道,说话的男人是公寓的看门人——露西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正抱着几捆捆好的报纸走向外面的人行道。这些报纸摞得比他都高出半个头、重上三十磅,露西见状伸手拿过了两捆。
“不用。”他拒绝道。
“基拉戴洛先生,我也是为了健身。”
“啊,健身?你比我儿子体格都壮。”
一来到室外,冷风瞬间刺痛了她的鼻尖和嘴唇。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看见你今晚穿军装了,你得奖了。”
“这周二才是典礼,今天只是彩排。而且那也不是什么奖,是表彰。”
“有什么区别吗?”
“问得好,我不太清楚。我想,奖励都是赢来的。给你表彰的话,就不用给你加薪了。”说着,她将垃圾放在了路边。
“你的父母很为你骄傲。”这是个肯定的表达,而不是在问话。
“是啊,他们的确是。”
“替我向他们问好。”
“我会的。好了,我快冻僵了,基拉戴洛先生。我得走了,你保重啊。”
“晚安。”
露西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她注意到街对面停了一辆蓝色的别克,里面坐着两个男人。副驾驶座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后就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似乎是很渴地灌下了一罐苏打水。露西心想:谁会在这种天气喝冷饮啊?至于她自己呢,此刻很想要一杯爱尔兰热咖啡,烧得滚烫的咖啡,加上双倍的布什米尔威士忌。当然还要加打发泡的奶油。
她又看了一眼人行道,然后突然改变了路线。想起来真是好笑,露西想着,刚刚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她经历了各种危险,唯一没遇到的,可能就只有眼前这段结冰的路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