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啜了一口白兰地。
“你想留什么话给你太太吗?”
莱姆沉思了好长时间,心想:我们有好几年时间可以一起谈天,可以争吵叫骂,可以倾吐我们心中的欲望、愤怒和悔恨——可是我们却把这些时间都轻易浪费了。现在,他认识阿米莉亚·萨克斯还不到三天,他们却对彼此袒露了自己的心事,比他和布莱恩在将近十年的共同生活中相知得还要深。
“不用了,”他说,“我会寄电子邮件给她。”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我要说,这段时间只属于我们俩。”
他又喝了点白兰地。酒的涩味在他的上腭发散,逐渐变得平顺、淡薄、轻缓。
萨克斯斜靠在床边,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莱姆的平底杯。
“我有一点钱,”莱姆说,“大部分都留给布莱恩和趟马市,我……”
她俯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她把几粒小小的速可眠药丸倒在手中,药丸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莱姆直觉地联想到“德里-卡佩尼试剂”。在可疑物质上加上用甲醇稀释至百分之一的醋酸钴,然后再加上用甲醇稀释至百分之五的异丙胺,如果这种物质是巴比妥类镇静剂,试剂就会变成美丽的紫罗兰色。
“我该怎么做?”她看着药丸问,“我真的不知道。”
“把它们混在酒里。”莱姆建议说。
萨克斯把药丸丢进莱姆的玻璃杯,它们很快就溶解了。
它们是多么的脆弱啊,就像它们引发的梦幻一样。
萨克斯用吸管搅动着杯中的液体。莱姆望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指甲,但不再为她感到悲伤。这个夜晚是属于他的,应该是个快乐愉悦的夜晚。
林肯·莱姆突然回想起在伊利诺斯州的童年时光。他小时候不肯喝牛奶,母亲为了让他喝,特意买来内壁涂有草莓或巧克力酱的吸管。他早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此刻才又突然想起。这是个很伟大的发明,他还记得,那时他每天都盼望着能早点喝到下午的那杯牛奶。
萨克斯把吸管移近他的嘴边,他用双唇噙住。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是光明还是黑暗?是音乐洋溢还是静寂无声?会看见迷幻的梦境,还是会无梦长眠?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经历?
他开始吸了。味道与纯酒没有什么差别。或许,有一点点苦涩?就像……
楼下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似乎敲门的人手脚并用,同时,喊叫声也传上楼来。
莱姆张开嘴,放开吸管,看向昏暗的楼梯间。
萨克斯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去看看。”他对她说。
她消失在楼梯口,一会儿后又回来了,似乎不太高兴。跟在她后面走进房间的是朗·塞林托和杰里·班克斯。莱姆注意到那位年轻的警探又用剃刀笨手笨脚地在脸上剐了一道口子。他真应该赶紧学会怎么控制好他的剃刀才对。
塞林托瞥了一眼酒瓶和袋子,就把目光转向萨克斯,但她自顾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无声地传达出请他们赶快离开的信息。这种表情告诉他们,即使用警界的官阶压她也无济于事,这里发生的事和他们没有干系。塞林托的眼睛清楚地接收到她的信息,但他根本不打算就此离开。
“林肯,我得跟你谈谈。”
“好,但是要快一点,朗。我们正在忙。”
塞林托警探一屁股重重坐在嘎吱作响的藤椅上。“一小时前,一颗炸弹在联合国爆炸,就在他们为各国代表举行欢迎晚宴的时候,就发生在宴会厅隔壁。”
“六人死亡,五十四人受伤,”班克斯接口说,“其中二十人伤势严重。”
“天啊。”萨克斯低声惊呼。
“你来说吧。”塞林托咕哝道。
班克斯继续说下去:“为了这次会议,联合国雇用了很多临时人员,嫌疑犯正是那些临时工作人员之一,一位接待员。有五六个人看见她背着背包来工作,把背包放在宴会厅旁的储物间里。她刚好在爆炸之前离开。防爆小组的人判定人们看到的是一包两磅重的c4或塞姆汀塑胶炸药。”
塞林托说:“林肯,据目击者说,装炸药的背包是黄色的。”
“黄色?”为什么觉得很熟悉?
“联合国人事部门已经查出,这个接待员的名字叫卡萝尔·甘兹。”
“那个母亲?!”莱姆和萨克斯同时脱口而出。
“没错,就是你们从教堂里救出来的那个女人。甘兹是她的化名,她的真名是夏洛特·威洛比,丈夫是罗恩·威洛比。你有印象了吗?”
莱姆说他不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两年前的新闻。罗恩·威洛比是一名陆军上士,被派遣到缅甸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
“说下去。”莱姆说。
“威洛比本来不想去。他认为作为一名美国军人,不应该穿上联合国的制服,去服从除了美国陆军之外的命令。这是右翼人士的一个大问题。不管怎么说,他最后还是去了。就在他服役届满即将回国前不到一个星期,在仰光街头被几个小混混从背后射杀了,成为保守主义的殉道者。反恐小组说他的遗孀被芝加哥一带的极端组织吸收。有不少芝加哥大学的毕业生都加入过这种地下组织,例如爱德华和凯瑟琳·斯通。”
班克斯接过话头。“炸药是藏在一包小孩的玩具黏土里,和其他玩具混在一起。我们认为她本来打算把那小女孩也一起带去的,这样宴会厅的安全检查人员才不会对那包黏土起疑。但佩妮还在住院,她也就没了借口,因此她放弃了宴会厅,改把炸药放在储藏室里。就这样,造成的破坏也够惊人的了。”
“人跑掉了?”
“是啊,踪影皆无。”
“那个小女孩呢?”萨克斯问,“佩妮呢?”
“也不见了。那个女人在炸药爆炸之前就把她从医院接走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
莱姆问:“那伙人呢?”
“你是说芝加哥的那个组织?他们也全躲起来了。原先他们在威斯康星州还有一处基地,现在也已经关闭了,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
“这么说,德尔瑞的线人听到的没错,”莱姆笑了,“卡萝尔就是那个从机场出来的人,和不明嫌疑犯八二三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发现班克斯和塞林托都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噢,那套沉默的老把戏又来了。
“算了吧,朗,”莱姆说,一心惦记着摆在离他不到几英寸远,正对他散发着诱人热气的玻璃杯。“这次不可能。”
塞林托把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扯离身体,哆嗦着说:“这里还真他妈的冷,林肯。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我只是想请你帮忙想想,对你有什么妨害呢?”
“这次我帮不了你。”
塞林托说:“这里有张字条,是卡萝尔写的,她用内部办公的信封,把信送到联合国秘书长那里,里面写的都是联合国政府的种种不是,美国人的自由受损之类的屁话。上面还提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伦敦发生的炸弹攻击事件,也是他们干的。还说今后此类事件还会更多。我们得尽快抓到他们才行,林肯。”
脸上还带着剃须刀疤的班克斯神采飞扬地说:“秘书长和市长都要求你出马,fbi特派员帕金斯也一样。还有,如果这样还说服不了你,一会儿白宫就会打电话过来。我们真的很希望你早点答应,莱姆警探。”
莱姆没有回答,就算班克斯喊错了他的官衔,他也没有搭理。
“联邦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已经准备好随时出发。德尔瑞·弗雷德负责这个案子,而他也请求——很有礼貌地,没错,他用的就是这个词——他很有礼貌地请求你出马,来做现场鉴定工作。目前现场保持得很干净,他们只是把死尸和伤员移走而已。”
“这样就不干净了,”莱姆打断他。“已经算是严重污染。”
“所以我们才更需要你。”班克斯壮着胆子说,还加上一句“长官”以化解莱姆的怒视。
莱姆叹了口气,看向那个玻璃杯和吸管。就在刚才,安宁已经和他如此接近,还有痛苦。无论安宁还是痛苦,两者皆无限大。
他闭上眼睛。房间里寂静无声。
塞林托说:“如果只是那个女人自己,嗯,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地下组织,带着一个女孩?林肯,你知道这孩子的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我如果会帮你,也是冲着这一点,朗。
莱姆把头枕在昂贵的枕头上。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睁开眼睛,说:“我有几个条件。”
“说吧,林肯。”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工作。”
莱姆说着,朝阿米莉亚·萨克斯望去。
萨克斯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拿起那杯白兰地,抽掉吸管。她打开窗户,将杯中的黄褐色液体泼向户外巷道上方闷热沉郁的空气中。此时,就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窗台上的那只游隼抬起头来,怒目瞪视着她手臂的动作。它高高昂起灰色的头颅,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继续哺养它那饥饿的雏鸟。